御史台下卯是酉时,可这会儿已经是戌时了。 门牙上悬着两盏风灯,夜风初起,风灯摇摇晃晃,照出檐下静站着的沈孝。这是他在御史台当值的第一天,诸事不熟,因此待到这时候才下卯。 黑洞洞的长街阒静极了,仿佛能听到血脉流淌的声音。 沈孝手里捏着自己的奏章,目光盯着虚空的远处。 这是他今早递上去弹劾平阳公主的奏章,可奏章还没到皇上面前,就被门下省打回来了。也是,毕竟门下省可是郑仆射的地盘,郑仆射是太子的老丈人,而平阳公主的驸马崔进之又是太子的死党,为了这层关系,郑仆射自然也要好好护着平阳公主。 思及此,沈孝忽然冷笑了一声。 这朝堂,可真是官官相护,密密麻麻的网织地密不透风,他一个寒门出身的想要前进一步,太困难了。 就在这时,两个带刀侍卫不知从哪里像鬼一般出现在沈孝面前,他们鹰一样的眼将沈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监察御史沈大人?” 面色不善,语气不善,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沈孝抹脖子扔到乱葬岗去。 可沈孝竟然微微笑了笑,宽袖掩盖下,他紧紧捏着自己那封奏章——虽说奏章被门下省打了回来,没有递到皇上面前,可平阳公主线报多着呢,定然知道自己弹劾她这件事。 若是换了其他不打眼的小官,惹了平阳公主不高兴,她一句话就能将人打压下去。可沈孝不一样,沈孝同她有“旧情”,就为了这遭往事,她也不会悄没声儿地将自己贬下去——起码要先见一面。 步步为营,沈孝心里算得清楚。 世家大族、夺嫡之争,这朝堂上密密麻麻都是不可触碰的网,他不过寒门出身,纵然高中状元又如何,想要往上爬,光是付出比旁人一万倍的艰辛还不够,更需要冒险一搏。 昔年她玩弄了他,莫怪今朝他利用她。 “平阳公主有请,沈大人,跟咱们走一趟吧。” * 沈孝本以为这两个侍卫会将他带去平阳公主的府邸,没想要竟是带自己去了最繁华的朱雀大街,虽已入夜,但朱雀大街却还是灯火通明。仙客来酒楼红烛高照,门庭若市。 沈孝微微抬头,看着牌匾上鎏金的“仙客来”三个字,想起前几天自己买米时,平阳公主的车架也是停在这酒楼门前的。 看来她对这家酒楼是真的情有独钟。 侍卫带着沈孝进了仙客来,径直上了三楼。三楼都是包厢,比大堂里安静许多,金玉阁包厢门口站在四个侍卫,见沈孝来了,看也不看他一眼,对门里恭敬道,“公主,沈大人来了。” 门悄么声地打开了,室内通明的灯火倾泻到走廊上。沈孝捏了捏掌心,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落脚是绵密的地毯,落地无声,八盏鎏金仙鹤衔烛落地灯立在角落里,映衬着室内的金碧辉煌。透过镂空的隔扇,沈孝看到一个华服女子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 她身后的窗外,是整个长安城通明的灯火。 一个绛红纱衣的侍女悄无声息地迎了上来,“沈大人这边来”,带他绕过隔扇,引到窗边,对着罗汉榻上的华服女子恭敬地福了福身,“公主,沈大人来了。” 可罗汉榻上的人没有一点反应,仿佛没有听到,只是自顾自地同自己下棋。 未经允许,沈孝这样的八品小官是不能直视公主的。沈孝垂着目光,看到她华服极长,裙摆拖在了地上,仿佛开了一地金色的牡丹。 极俗、极艳、极华贵。 金线衬着满室煌煌,晃了晃沈孝的眼。他拱手行礼,声音不卑不亢,“微臣沈孝见过平阳公主。” 罗汉榻上却无人应答。 唯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脆响。 无声的下马威。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棋盘行了一半,白子黑子陷入僵局,李述目光微瞟,见崭新的深青色官袍笔挺地站在那里,一晃都不晃。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李述将手里棋子往棋盘上一抛,刷啦啦打破了满室寂静。然后这才仿佛看到堂中站了个沈孝,故作惊讶道:“哟,这不是新科状元吗,怎么干挺地站在那儿?没眼力见儿的奴才,还不赶紧看座!” 语气冷淡中带着微嘲,于是那句“没眼力见儿的”,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骂沈孝。 可不是没眼力见儿么,不过八品小官,朝廷上还没站稳脚跟呢,第一封奏疏就弹劾平阳公主?皇上最宠的平阳公主,崔国公家的嫡媳,大邺最尊贵的女人之一,弹劾她?想出名想疯了! 沈孝自然听懂了她的指桑骂槐,他面色变了变,但很快将情绪隐了下来。 城府极深,天生是做官的材料。李述看着他,这样想到。 沈孝坐在了罗汉榻的另一侧,隔着棋盘,二人相对而坐。 李述手里捻了一颗白玉棋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监察御史,沈孝。” “是。”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状元郎好生厉害。” “公主过奖。” “哪里过奖?状元郎确实好文采。‘公主象著玉筷,日食万钱;百姓绳床瓦灶,挂席为门。’” 李述漫不经心地,却将沈孝那封弹劾奏疏一字一句地背了出来。念完后竟是慢慢鼓起了掌,“好文采,当真好文采!” “臣的奏折今早刚递上御史台,晚上公主就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公主才是过目不忘的好记性。” 李述微微挑眉。 这句话哪里是夸她记性好,分明是暗讽她眼线多。 是呢,这样犀利的人,才是昔年那个为了当官,连面首之辱都能忍受的沈孝。 这样的对手,才有意思。 有意思,沈孝到底为什么要弹劾她呢? 为三年前那一夜? 不可能。 沈孝这样聪明的人,不可能做这种以卵击石、只为报复的傻事。 他刚进朝堂,根基不稳,此时就应当低调做官,努力做事。可他却如此高调地弹劾,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和平阳公主死磕。 为什么呢? 李述只能想到一个原因——有人指使。 谁指使的?目的又是什么? 想要打倒她?或者打倒崔进之? 又或是……针对太子? 把玩棋子的手停住了,李述的目光尖锐,直直盯着沈孝。 若不是想知道他背后是谁指使,有何目的,李述今日根本不会接见沈孝。 不过一个一夜侍奉的面首,根本不值当她废一点心神。 “啪”,手中棋子落盘。 “沈大人,可会对弈?” “请公主赐教。” 白子黑子,棋盘上一场暗战。 这残局是方才李述自己同自己对弈后的死局,白子占绝对优势,黑子眼看就要死透了,因此李述才不想再下。 这会儿二人重拾棋子,李述先抢了白棋,沈孝只得执黑子。 公平?李述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这个词。她千辛万苦才有了今天的权势,不是为了放低身段和一个八品小官讲公平的。 一盘死局,沈孝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除非他主动向自己投诚。 …… “啪,”一声脆响。 黑子落盘,不过一炷香/功夫,死局逆活,绝地逃生。 “公主承让。” 沈孝道。薄唇勾起一个几不可查的讽笑。 李述一怔,捻在手中的白子一时没抓住,唰啦掉在了棋盘上。李述的棋艺虽算不得大邺第一,可她天生聪慧,斗心眼的事情向来都是一点即通,这棋艺一道还从来没有让对手把死棋盘活的情况。 更何况还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好生厉害! 这样厉害的人,要么做盟友,归入太子麾下。可惜太子背后都是世家大族,根本瞧不起一个寒门。 那么……就彻底将他打压,不留任何威胁! 李述抬起眼,将眼中冷厉藏在打量之后,认真地盯着他。 他今日穿的是朝廷新发的八品官服,正八品的官,官服都是深青圆领长袍。时长安城有句损人的话,说“京官似冬瓜,暗长”,说的就是正八品的官,深青官服套上身,仿佛墙角蹲着的一颗冬瓜。 只是沈孝他高而瘦,脊背挺直,因此他这颗冬瓜倒是赏心悦目。 沈孝是很英俊的,但与崔进之这种世家出身的清俊矜贵不同,他的相貌更偏冷峻沉肃。眉峰锋利入鬓,眼窝深邃,鼻子高挺。脸型瘦长,又因为瘦,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肉。 没有表情的时候,他就那样沉肃着脸,将一切喜怒哀乐都湮在浓稠的瞳孔之下。 李述瞧了一会儿,目光慢慢泛出欣赏来,忽然笑道,“以前倒没好好瞧,今日才发现,沈大人当真是个美男子。” 浓眉深眼,是英俊,也是冷峻。 沈孝刚在棋盘上压了她一头,脑子里正飞快计算着平阳公主下一步会作何反应。掀了棋盘这种场景都在他脑子里过了不止一遍了,可万没想到……她竟然忽然谈论起了男色。 闲闲将手肘撑在棋盘上,李述托着腮,凑近了沈孝,又将他仔细瞧了一遍,“当真是英俊。” 沈孝怔了怔,竟想不通她这是要做什么。都说平阳公主功于心计,此刻哪里是功于心计,分明是……功于男色。 沈孝活了二十五年,生活严谨,读书刻苦,古板地从未有过任何女色之想。若非三年前被李述逼着侍寝,他至今都能是童子之身。 也是为此,那侍寝的一夜在他脑子里格外鲜明。 那是折辱,是摧毁,是因为无权无势而只能像狗一样讨人欢喜的恶心。 李述一边说着,一边竟抬手要往他脸上摸,笑道,“瞧瞧这眉这眼,当真是——” “哐啷啷……” 李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得面前沈孝面容骤变,一抬手就将棋盘连带桌子掀了满地,他仓皇后退几步,靠在栏杆边,喘着粗气,如临大敌一般死死盯着李述。 仿佛李述是毒蛇般恶心而可怕的东西。 李述伸出去触摸沈孝的手悬在半空,迎着沈孝厌恶的目光,她慢慢收回了手。 脸色迅速结冰。 她小时候在冷宫长大,不懂规矩、也没有才学,每逢正式的宫宴,她只会畏畏缩缩穿着新衣服坐在宴席上,像是一条狗不小心坐上了人的席位。 宫宴上的人就用这种嫌恶的目光看着她,与此时的沈孝如出一辙。 李述忽然轻笑了笑,站起来向沈孝走了一两步,声音轻柔,而冷。 “沈大人这是怎么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非分之事呢。” 她笑道,“沈大人放心,本宫对你并无兴趣。不过是想……沈大人这般英俊,深青色的官服倒不大称你白皙的肤色,浅青色倒是适合你。” 李述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像凛凛的青竹,是不是?” 沈孝一怔。 八品官,深青官服;九品官,浅青官服。 从八品到九品,不仅仅是品阶的问题。九品小官都是不入流的官,不掌任何实权,做的都是最琐碎繁杂的工作。 多年寒窗苦读,换一朝高中状元;一封弹劾奏折,换一身浅青官服。 那双尖锐通透的眼落在他身上,仿佛一柄柄尖刀,将他钉死在长安城的深夜里。 永世不得超生。 “红螺,夜深了,回府。” 李述转身就走,长长的裙摆拖在地毯上,仿佛盛开了一地金色的牡丹。 开的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