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静,魏郯合上最后一本奏折,终于从桌案上抬起了头。
脖颈和脊背都已僵硬了,泛起一阵绵密的刺痛,可他像是早已习惯,只左右拧了拧脖子便作罢。隽秀而淡薄的眉无意识地蹙着,在眉间压出川字纹路。
他在宫外有宅邸,挨着西华门,在寸土寸金的地界给自己安置了一间精细的宅院。魏郯不喜欢宿在宫里,大多数时候处理完公务之后便会离宫,等到第二日寅时再进宫。只是今日由于黎星,奏折批阅耽误晚了,便只能留下。
离开飞霰阁的时候,连月亮都没了影子。
魏七已经去休息了,只剩魏五和一个掌灯的小太监守在殿阁外。昏黄的长灯照入幽深而绵长的宫道,如同落进无垠荒海的一滴水,带不来回响和涟漪。
夜里的皇宫最安静。恢弘的殿阁褪了色,喧嚣的人声也随之湮灭,波澜与潮涌消减了,临行前扯下金钗细合与珠箔银屏,露出颓败的骨骼。
深宫化作吃人的怪兽,将你连皮带骨地嚼碎。
魏郯走出来,宫廊下穿梭的夜风如林中觅食的狼,凶猛而迅捷地带走了他的倦意。
他掀起眼皮,眼瞳比这夜色还浓。
“督公,小心受凉,”魏五手臂上挂着一件袍子,躬身呈上,“您身上的伤还未大好,还是披上袍子吧。”
魏郯接袍子的手伸到一半,停住了。在魏五反应过来之前,魏郯已经又转身回了宫殿。
魏五看见魏郯走到殿中燃尽的香炉处,蹲下身子,似乎拾起了什么。
再起身时,他朝魏五递过来一个焦黑的、被烧去一半的木头盒子。
“找太医验,查清楚这里边到底放了什么东西。”
魏郯的脸隐在阴影中,教人看不清神色。
*
身为东厂掌刑千户,魏五带着东厂的人连盯了黎星三日,一无所获。
她这三日连莳香馆的门槛都没踏出来。白日里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到了时辰便起身吃饭,饭后抽半管烟,便又回房继续睡——一连三日,雷打不动。
“就连阿黄一日走的路都比她多!”魏七抱着一条小黄狗,一边揉搓狗腚一边啧啧称奇,“连门也不出,这还有什么可盯的?”
“督公的事情,你少说话。”魏五淡淡开口,“她的来历,你去问绮娘了吗?”
“问是问了,但什么有用的都没问出来,”魏七皱了皱脸,摸狗的动作停住,“我阿姐说,她们是在南境相识,黎星偶尔会给军伎营里带些吃穿,都是深夜潜进军营,扔下东西就走,从来不多说话,也没人知道她的身份。直到大半个月前,黎星出现在莳香馆门外,问我阿姐能不能暂住。”
魏五思忖片刻:“同督公汇报了么?”
魏七点了点头:“报了,干爹什么都没说。”说完,他又继续摸起了阿黄,黄狗露着肚皮大喇喇地躺在魏七腿上,眼睛眯成一条线,四只爪子朝天微微蜷着,显然十分放松。
魏五瞥了一眼这条舒爽的狗,感觉到自己似乎很多余。
——明明这小畜生是他养下来的。
“一会清清你身上的狗毛,你知道督公最讨厌脏乱,”魏五站起身,将手上原本想要喂狗的骨头用力扔到了远处,接着拿出帕子擦了擦手,“别忘了今夜还要随督公出宫。”
“嘿,还好你提醒了我。”魏七急匆匆地站了起来,阿黄从半梦半醒中被推下地,差点摔个大马趴。
阿黄抬起头,不满地朝魏七吠了两声,随后不期然对上了魏五微微勾起的唇角。
咦?它似乎闻到了骨头的味道?
*
月升园是京城里最大的戏园子,坐落在天桥的最热闹的中心位置,也是达官贵人们最常光顾的地界。
这戏园子极大,分为上下两层。下层的戏台前,是成片的池座,多招待普通百姓;而上层环绕的一圈官座,则是一个个包厢,专为有财有权的贵族提供。
此时魏郯便坐在其中一间包厢之中。
他极少来戏园子,确切地说,凡是人多的地方,他都很少去。他性喜洁、又厌恶喧闹,对这些贵族们喜好的玩意毫无兴趣。
若非今日是严拾美相邀……他的视线落到露台下嚣闹杂乱的人群,冷峻的神色更甚。
——他连踏足此处都嫌脏了鞋底。
严拾美是在任的内阁学士,亦是魏郯在朝中最大的盟友。与不通风月的魏郯不同,他出身名门,喜爱戏曲游艺,今次正值春仙班入京,便邀了魏郯,议事之余顺便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