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浊再也控制不住,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段升摸着他的脑袋,就像安抚自个儿亲弟弟一般,不知过了多久,许清浊抽搐渐止,哭声也都停了,安静了一阵,忽然冒起头,说道:“段叔,你刚说爹爹待我不够慈和,可书上写:父慈,子孝,兄良,弟悌,是为人义。我想爹爹之所以不慈,或是因我不孝在先。”
段升急道:“哪有此事?你才多大年纪,同将爷更是聚少离多,能有什么不孝之处?”许清浊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爹爹高大威武,武功高强,我又瘦又弱,无望传承他的本事。生成这副模样,就已经是天大的不孝了。”
段升怒道:“这歪理又是谁和你说的?”“是我自己琢磨的。”“胡思乱想!一个人生来什么样子,岂是自己能够做主的?但只须后天上进,奋发图强,这命也左右不了你!你怎知你传承不了将爷的本事,我瞧你就办得到!”
许清浊瞪大了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他。段升知他多有读书,已通不少道理,于是也同他推心置腹,说道:“你瞧我,我一个贱籍出身的苦孩子,从小就帮家中给军队种粮食,长大了还得充军到边关,这辈子能不死在战场上就算好命。可我也从没这般放弃了,马总兵每次和将官讲兵法,我就凑在边上旁听;将爷每次操演武艺,我都跟在一边模仿。心诚所致,金石为开,他们瞧我勤奋好学,还不是收了我这徒弟。马总兵从没夸过我聪明,将爷也老嫌我天资不足,可我还不是拼着一股蛮劲过来了!现如今,论武艺,全营除了将爷哪个胜得过我?论兵法军策,我自认也不输旁人!”
他说着有些激动,猛地扣住许清浊肩头一摇,又道:“现下马总兵封了官给我做,等我积了军功,以后升游击、升参将,甚至升做了副将都有可能,他日与那建州女真决战辽东,更未尝不能创下丰功伟绩!我这军籍贱儿,三十多岁才当把总,尚有这样的志气,你不过十岁出头,凭什么就自暴自弃?你想想,是不是这理?”
许清浊低头道:“我练不成这功夫的,不仅长进慢,还常疼痛发作。每次一痛起来,恨不得从来不会武功才好。”段升何尝不心疼他,可此时唯有硬起心肠,问道:“你究竟是不愿学你爹爹的本事,还是怕学不成?”许清浊想了片刻,答道:“是怕。我也愿自己能学好,叫爹爹对我刮目相看。”
“是了!只要有这个愿,怕又何妨!咬牙还挺不过来么?我学艺时,连亲兵都不是,和你爹还有马总兵差了十八级,我要是怕,不去巴结他们,还能有今天?为什么我拼了命也要攀上他们?因为他们能帮我达成这个愿,这就值了!而今将爷都把武功传给了你,你却因害怕要弃练了,这又算什么好男儿?”
许清浊给他一骂,良久默然不语,忽地抬头重重点了点头,说道:“我懂得了。”段升瞧他神情之间颇露坚毅,喜不自胜,竖起拇指,叫道:“好孩子!你不用担心,将爷同我说过,孩童从小练这门武功,年纪越长,练得越深,疼痛就会越减越少。再过个一两年,发作起来,也不过像给人打了一拳,痛不到哪里去!”
许清浊毕竟小孩子心性,一听说以后便不痛了,比被灌输了十万篇大道理都强,眨眼问道:“真的么?”“骗你作甚!其实你现在自己也挺得住的,只因你心里越怕,就越觉得它痛,你不怕它,疼痛就要减不少呢!”
段升笑了笑,又道:“何况我这次一回就不走了,你实在遭不住那苦痛,我每次替你护法就是。”许清浊更喜,道:“那我一定练下去!可你为什么今后都不走了,是不是因为爹爹……”还没说完,神色又黯了几分。
段升叹道:“有些汉夷兵事,此刻说了你也难懂……你只需知道,将爷是武曲星下凡,回到天上,一样能看到你长大成人,学成他的本事!届时威风凛凛,做个小许将军,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也足以慰藉了!”
许清浊嗯了一声,悲伤已然止住,不知想着什么,在一边独自出神。段升明白这孩子遭逢父亡,心生自弃,虽因自己的话而振作起来,可父子长久疏隔,伤悲毕竟还略显不足,情知是无可奈何之事,也唯有摇了摇头。
忽听许清浊问道:“段叔,明天带我去马市上玩好不好?”“嗯?马市?”“我好久没去马市了,马伯伯忙得很,他的亲兵又不敢做主,我一直也没去成。”“好,这又何难?”
许清浊听段升答应了,欢欢喜喜跳起来,拉着他手道:“走,我们回去罢!”段升微微一笑,由他拉着走出了帐篷,没几步,就遇上来寻自己二人的士兵,于是一同回了。
马林语激铁枪军,不料有人偷听,待段升发足追出,已猜到那人是许清浊,正后悔了半日,却见两人拉着手谈笑踱回,不由愣了一愣。他心怀愧疚,段升说起许清浊的请求,自无不允,点头道:“明日不必读书了,好好去玩就是。”
次日一早,许清浊便拉着段升到了马市。那开原马市规模甚大,土屋帐子成片而连,近来虽与建州断了贸易,可女真叶赫、蒙古炒花等部的商客依旧络绎不绝,许多异族汉子就牵着骏马在市集里转悠,找中原或朝鲜的商家以马易物。
段升陪许清浊转了半日,问他想要什么,他都不答,只讨了些铜钱买烧饼吃,一双眼睛却是东张西望。走到第三回时,许清浊忽然眼神一亮,朝前奔去,段升急忙跟上,拐过个弯,只见许清浊搂着一匹红色小马驹的脖子,甚是喜悦。
“唔,在边关长大的孩童,谁小时候不想有匹小马骑骑?我从小不也是么!”段升不觉莞尔,走上前,冲那牵马的汉子问道:“兄台,这小红马多少钱肯卖给我们?”
那汉子是蒙古人,汉语说得不好,只摆手道:“我的,马,布匹换了,你要买,找她!”段升转头一瞧,原来几人立足处,是家布店门口,只见一个老妇人怀抱几捆布料,慢悠悠走出来,交给那汉子。
那汉子将布料检查了几遍,点点头,把缰绳套在店门柱子上,扛着刚买的货物走了。段升瞧一蒙古猛汉,与一汉人老妇以物易物,如此守礼不喧,倒也算是难得,暗赞马林治理有方,俯首冲那老婆子道:“老人家,这小马儿肯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