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味奶糖》 文/郑三变 2018/06/30 一入夜,园林区内各家门口皆会亮起一盏马灯,巍悬在外头石柱的钩子上,灯光泛黄,照得清底下的锈色匾额,又在地上点开淡淡光晕,指向中央的大榕树。栅栏虚掩,随着吱呀一声响,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走到明处来。 柯拓走在前面,东西都提在两只手上,满满当当朝下坠。身后的女孩寸步不离地跟着,左手也有一个笨重的木箱,隐约勾出小提琴的形状。 还有几步到家,鄢葭言识趣地从小包里摸出钥匙。听见金属摩擦的声响,他头也不回:“阳台锁上了,开正门吧。” 她抬步小跑穿过前花园,将钥匙插进孔内,咔嗒一声打开。 屋内没有灯光,伸手不见五指。鄢葭言咽了咽口水,踏进一小步,下意识伸手去周围的墙壁摸索。没有开灯的按钮,指尖所能触及到的只有光滑的红橡木。 “不用找,不在这边。”柯拓轻车熟路地进来,顺手带上大门。 微弱的光线消失,鄢葭言缩瞳一惊,手一松,箱子应声着地。刹那后脊窜起恶寒,额角沁出冷汗,她甚至都不敢把手留在墙壁上,六神失措地探到前方的漆黑里挥了挥,在碰到柯拓的衬衫的瞬间死揣五指,完全不敢放手。 柯拓本还想往前去,却觉袖子往后一扯,听见轻微的喘息声。他顿足:“你怕黑?” “有点。”鄢葭言费力答道,只觉心跳猛然加速,整个胸腔里灌满鼓声,还有飒飒寒风从脚底往脑门钻,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 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柯拓立马晓得这并不是普通的怕黑,倒像是经历了某些事情留下了后遗症。将手指扣成环放到嘴里一吹哨,他大声呼唤:“高加索!” 楼底传来回应,随后便风疾云翻飞奔上楼。来到主人身边,高加索高兴地摇着尾巴,又一声:“汪!” 反手牵过鄢葭言的手,他不由得一愣,指尖竟凉得好似失了体温。引着蹲下,又将她手贴到高加索毛茸茸的大脑袋上,他柔声道:“让高加索陪你,我先去开灯。” 鄢葭言赶紧两手环住,将脑袋埋在高加索脖子里。 脚步声离开,又嗒地亮起所有光明。 柯拓回眸望向大门处,只见鄢葭言跪在地面上,抱着高加索的手还在轻轻发颤,整个人都褪了一层血色,裸露出的皮肤变得惨白。“入夜后就很少上来。”他站在楼梯口处,用手敲敲身旁的墙解释道,“装修的时候才把按钮放到了这里。” 可鄢葭言却好像没听见,依旧掩着脑袋,瑟瑟发抖。高加索看着主人,轻轻发出一声哀嚎,它能感受到身边人的痛苦。 柯拓本就不会哄女孩,当下遇见这种事,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几步凑近后半跪,伸出手想要去轻拍她的背,却又缩回。语塞半天,还是只能咧嘴嘶声,深感头疼。 “我没事。”鄢葭言强忍着心口抽搐,转出半只眼睛来看他,可瞳仁却无神蒙雾,竟似大病中人,“不过是有点心悸。” 心悸?他愕然,又问:“你是不是还有夜盲症?” 鄢葭言点头:“嗯。” 那也难怪,本身就夜盲加上某些后遗症,会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出心悸也不足为奇。柯拓没有追问缘由,而是从身边的袋子里头摸索出一个发箍,极轻极温柔地套在她的头上。 “夜盲是因为缺乏维生素A,以后要记得多吃胡萝卜。”他一本正经道,又瞅一眼她头顶,“嗯,还挺像兔子的。” 鄢葭言不明所以,抬手取下——是一个带着兔耳朵的发箍。她蹙眉,闷声任性道:“我不爱吃胡萝卜。” “挑食得改。”柯拓揉揉高加索的头,复而起身看她,“明天开始喝胡萝卜汁。” “你!”鄢葭言没由来地生气,在外面时就爱搭不理,可一回家就欺负她,这都是什么人呐! 柯拓笑笑:“地上凉,快起来吧。”说罢伸手将鄢葭言扶起来,还不忘询问,“心还慌么?我去给你煮块胡萝卜压惊?” “不、必、了,东西还你。”鄢葭言嘴巴一撇,把发箍塞他怀里。摸摸胸口,心跳不慌不急,只是在有力平稳地鼓动。不觉然,在他与自己随意说笑时,心悸也渐渐抚顺消失了。 看出她已经恢复,柯拓提起所有东西往楼下走:“没事就好。” * 从衣柜里搬出新的床单被褥,又摆到上床去铺好,柯拓抬起手背擦擦汗,稍稍松下口气。 转眼瞥见床头柜上歪着鄢葭言的小包,扣子没有合并,微微敞开一道小口,露出里头的几样东西。他坐在床边歇息,顺手抽出那个眼熟的暗红色小本,展开再仔细在看一遍。 一寸照片里,女孩的眼神倔强高傲,也看得出她又在咬唇。碎刘海盖住弯眉,左侧梳着鱼骨辫,头发及腰长,几缕垂到胸前,披在纤细的一字锁骨上。虽是三年前入学时拍的照片,却和她现在模样并无二致,都是巴掌大的小脸,五官长得尤显稚嫩,不清楚年龄还总以为是个未成年。 身高不到一米六,体重只有四十二公斤,那个词是怎么形容来着?哦对,合法萝莉。 一想到她明明气得想张牙舞爪,在他面前却还要憋住不能爆发的模样,柯拓就忍不住暗笑。 相较自己已有三十,今年只有二十二岁的鄢葭言只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有她该有的任性和天真,也有她该有的胆小和无助。唯一不一样之处,别人的出身平平无奇,而她出生在了鄢家。 鄢家,在香港可以只手遮天、呼风唤雨的鄢家,那就是鄢葭言出生的地方。 盯着籍贯栏上的‘香港’,柯拓用手指在本子上划出一个鄢字,又陷入沉思。 ——“哇,这里就是香港啊!真的好繁华!” ——“呵呵,你要是喜欢,以后我们可以常常过来看看。” ——“那我以后要天天都来,逛遍整个香港特区!直到有一天走遍全中国,走遍全世界!” ——“好!有志气!” 墙上的暗门开启,鄢葭言打着赤脚走出来,长发湿漉漉散在背后,正用披在肩上的毛巾一点点擦干。 “睡衣能穿么?”柯拓合上学生证,重新放回原处,抬头起来看。 今天出门忘了给鄢葭言买一套合身的睡衣,现下只能先拿自己的给她将就一晚。一米九的人穿的衣服,套在一米六不到的人身上,难免有点滑稽。鄢葭言把袖子卷上去好几圈,还是显得松松垮垮,于是干脆把裤腿打成结,倒还能走两步不至于立马掉下来。 “噗。”柯拓扭头憋笑,故意调侃,“能穿就好。” 鄢葭言见他又要取笑自己,自暴自弃地甩开两只袖子,上下摇晃:“要不我给你唱首曲子?” 一听要唱小曲儿,柯拓有了兴致:“你会唱?” 眼前人的小身段一架,一甩袖子,嗓子就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正唱着,媚眼流转,瞥见柯拓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忽地绯红双颊,收势咬唇,“平时听隔壁唱得多,也会哼上两句。” 他只笑:“挺好。” 鄢葭言甩袖,耳根烧得火烫:“我要上去睡觉了。”说完,她趿着不合脚的拖鞋,一路蹭到床头柜边摸出手机,麻溜地顺着斜梯爬上去。 下半边床坐着的人起身,打开衣柜拿出一套睡衣,还特地拉开了另一侧柜门,露出里头挂着的小裙子和其他衣物:“这边留给你。” 她将下巴抵在枕头上,匆匆看了柯拓一眼,又害羞挪开:“嗯。” “头发干了才能睡。”男人进去之前,不忘交代一句。 可鄢葭言只觉更羞,小声道:“知道啦。” 关上门,只见盥洗台下的衣篓里揉着那条小裙子。 柯拓弯腰拾起,翻到标签来看,叹息一声后放到一旁。这条种高级定制的裙子都不能随便下水,还是明天有空再送去干洗店吧。抽下毛巾撂在肩上,又瞥见一套洗干净的小内衣,被主人挂在架子最不起眼的边上。 挑眉不理,径直走到花洒下,拧开热水。他用手搓了搓脸,呼出一口长息。 以后要适应的事情还有很多,一点一点慢慢来吧。 洗完澡,柯拓将衣篓里的脏衣服倒进洗衣机里清洗。回头瞥见那套白色的小内衣,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勾起,带出房去挂到阳台的晾衣架上。 高加索已经趴在书房的地上睡着了,墙上的钟表也走到深夜十一点半。 迎着习习晚风,柯拓遥望外头露出半边面容的S市,毫无留恋地回头进屋。 上床的人儿已经睡着,可长发里还伸出一段耳机线。她的呼吸声轻绵,眉尖微蹙,有些不安眠。 柯拓拿过手机一看,播的原来是助眠白噪音。伸出手去将耳机取下放到一边,他不由得再叹:“笨。” 转身刚想关灯,又想起她怕黑,遂收手。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