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玑珥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手中的珠挂儿往桌上一放,不重不轻,“咚”地一声。头缓缓侧过来,并没有气急了的模样,只是定睛望着那地上跪着的人。 但那婢子,却如针刺在背。 笙儿瞧着李玑珥的神色,又看到那丫头抬起头,像是求救一样望了自己一眼,立刻打发了下面的人来,说:“拖到院子里,堵着嘴,打到剩一口气就行了。” “慢着。” 李玑珥这才将头又转了回来,看着铜镜里脸上那道红印,淡淡地说道:“拖到外院里去,别搅得没个清净。” 总归保住一条命,那婢子领了罚便被拖下去了。 “今后再让我瞧见谁指甲长了,便统统拔了去。” 笙儿松了口气,跟着到了外头。 外面的婢子们都对视一眼,凑上来低着头问道:“笙儿姐姐……” “皮肉之苦罢了,下贱之人,谁还逃得过这个。你们一个个以后都机灵些,不然,少不得苦头吃。”笙儿回过头望了眼屋内,摇摇头道,“今日元姑娘,看着像是有些心气不顺,大抵是昨日梦魇了。你们可别再出什么乱子了,还有,这指甲统统剪了。元姑娘说再看着谁指甲长了,便要拔了去。” 话语里,却看到远处一身鸦青色长衣的男子快步走来,拖着那丫头正要去打的一行人都停下行礼。笙儿也忙地迎了上去,道:“郡守颐安,九姑娘正梳洗着,不知……” “嗯,笙儿,这是作甚?”李由指着正要责罚婢子的那一行人问道。 笙儿一五一十道来,李由笑着摆了摆手,道:“多大点事,我给你说说去,这样水灵的丫头要是打残了多可惜。不必责罚了。” 笙儿顿时笑了,给那丫头使了使眼色,道:“还不快谢过郡守大恩。” 外头的声响,李玑珥听得七七八八。李由踏进来的一刻,便看到她头也不回冷冷地说:“就你菩萨心肠,我今日,却是连个奴仆都罚不得了是吧。” “大清早的,元儿好大的火气。”他笑了笑,拨弄了一下她发间的步摇,道,“我现在,可是有个要紧事同你商量。” “我素来不爱别人插手我的事,自然,也不爱插手别人的事。”她一下拨开他的手。 呵,芝麻大的人,倒是揣着天大的脾气。 相国府里最受宠爱的九姑娘,兄长姊妹又尽是同皇族通婚,再过两年及笄了,怕是也要许给哪一位公子。 平日里,只怕都是别人怕她恭她,才给她惯出这么个性子。 真是个不好说话的主儿。李由大抵也有三四年没有回府了。这胞妹看着是如春笋一般地长着,小时候只是觉得她性子沉稳,却没想到同她的个子一般长的,还有那傲然的心气。 “那我,便拿我知道的事,同你换,如何。”李由狡黠地笑了笑,“你大小一块混着的那个十八公子胡亥,父亲打算趁着今日的酒宴,给你俩说合说合。” “这算什么秘密,要你告知?”她拿起桌上的胭脂,指尖沾了些粉,点在了唇上。 “还有那荷华公主……哎,怎么说,父亲他……” “想给你俩也说合说合?”她手下一停,挑眉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的穿着,说,“兄长,不是我说你,你也不看看如今咸阳城里的人都是穿的什么,谁还穿这十几年前的长衣就出门,还往头上束长巾……我看,这亲事得黄。” “不是,你倒是听我仔仔细细说来啊。”李由也有些急了,说,“我不能娶荷华公主。” 静默了一会,李玑珥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 胭脂盒往桌上一放:“不是你说,要跟我‘仔仔细细’说来吗。” 李由看着她,酝酿了许久。 “莫不是。”李玑珥见他一副难以开口的模样,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你——实好男色?” “不不不……”李由吓得连连摆手。 “忸怩什么,我上头还有另五个兄长,我李家也不指着你传宗接代。” 李由憋了许久,才道:“我今夜要偷偷回三川去的,我那有个大案子还在死活压着,十五日内破不了便要上报咸阳,届时,我怕是得革职回府了。实在是没空去应对那公主啊。” “是何案如此了不得。莫不是那山匪闹事?”李玑珥问道。 “嗨,是山匪便好了,我们官衙里头还没那么头大。是一桩灭门案。上上下下,牵扯七十四条人命呐。”李由感慨着摇头。 “就是七百四十人,今日这宴席你也得座稳了。陛下帖子里可清清楚楚写了‘三川郡郡守’的字样,回头你人没了,还不得一问就漏了陷。”她思索再三,还是道。 只是,兄长方才说什么。荷华,要嫁给兄长? 李玑珥这才捉住牵头那番话的重点。那荷华,岂非要成自己长嫂了。 六年前被齐国刺客追杀一事,让三人之间生出了一种微妙的羁绊。他们都不常说起当年的事情,仿佛希望那惊魂的一日,就那样在记忆中淡去,永远不再记起。 但,兴许在心灵深处,李玑珥却不这么期待。 那一日里,还有些东西,是她永远不想忘的。 - 咸阳宫,灯火通明,星辰黯淡。宫墙上每三丈燃一炬。而提灯的婢女们足足站了三行,交错弓身站立。 李由以郡守的官阶另坐,只有李玑珥跟随在李斯身后,提裾上石梯,步入殿内。 觥筹交错,丝竹悦耳。 她一进殿便看到姰姐姐和九公子,在左侧正六案座。姰姐姐与它年纪最为相仿,即使如此,也大了她五岁有余,今年正是十八。 顺着望去,在九公子云韫左边的,不正是十八公子胡亥么。有小半年没见过了,看着像是又长高了些,与自己对视上的时候,嘴角挂着一如往日几分不羁的笑意。 如今还未娶妻的,便是十四公子将闾,十五公子琮寅,以及十八公子胡亥。还有,不知为何,至今仍未娶妻的长公子扶苏。 年逾弱冠,却未有婚配的贵胄公子,怕是除了李家长子李由,便是长公子扶苏了。 兄长李由嘛。李玑珥始终觉着,怕不就是个好男色的。觉得此事不甚体面,故而才一直拖着,避讳结亲之事。 却不知,这扶苏公子又是何情况。 “臣李斯,拜见陛下。”父亲大人行了礼。、 她跟在身后,双手高举至额,躬身一拜。起之,再次拱手至眉心,缓缓跪下,双手交叠,以手触额。 礼毕起身,正欲退之一侧。却听陛下道:“元丫头倒是长得快,有些日子不见,竟这样高了。” 她将手交叠,供至胸口,微躬身道:“陛下却是比曾经,更见英姿意气了。” “哈哈。”陛下长笑几声,“李卿,入座吧。今日家宴,诸卿不必过于拘谨。” 听父亲大人说,这位长公子却是难能可贵的人儿。早些年也曾上过战场,是战乱时期里走过来的,却并未好杀戮,反而是磨砺出沉稳仁厚的性子。此后便是六国皆灭,天下统一了,他又颇为关怀四处的灾荒劳苦,曾多次游历四方探查民情,北至寒霜三尺之地,南到烈日灼肤之所。 倒是,同其它的公子们似有不同。 只是,一通做派,好似并不大得陛下欢心。 她的两位姐姐,分别许配了三公子和九公子。李玑珥犹然记得三年前,姰姐姐出嫁时,她同父亲大人说过的话。 ——姰姐姐婚配了九公子,那元儿呢,元儿日后,要婚配何等模样的人。 ——上至帝子王储,下至车夫走卒。只要是我家元儿中意的便可。 胡亥眯着眼睛,打量着坐于李斯身后的李玑珥。 李斯权极富贵,能以微贱的身家单凭其手腕与智谋,成为一朝相国,万人之上。其野心与远见,都是非寻常人可比的。 而李玑珥,年纪虽小,但是。 这父女俩的眼神里,却有相似之处。 李斯偏好其幺女,这其中,兴许也不无缘由。若是她前两个姐姐还好,李容莘和李姰都是性子和顺的,可偏偏这个李玑珥,他可从小到大都见识着的,实在是个镇不住的角儿。 不是他胡亥镇不住,这天下一万个男人里,定然有九千九都镇不住。这要是真娶回了家,凭借李斯相国之位的荣华,加之这丫头傲慢无礼的性子,怕此生就要永无宁日了。 再看了看身侧的两位兄长,果然也在时不时地打量着她。李氏一族与皇族通婚,已是共知之事。 胡亥盼着,这事儿能不落在自己头上。两位兄长还不知这世事险恶,倒是可以去磨炼磨炼。嗯,可是这么一来,那丫头岂非成了自己的皇嫂,论辈分,倒是还踩到自己头上来了。 以衣袖蔽之,饮下一口辛辣的温酒。却听到门外人来报,长公子到。 扶苏,他又是何时回的咸阳城。 恍若是有清风迎面,李玑珥抬头,望着踏入殿中的那个身影。 蓦然间,手中的酒斛一个没握住,洒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