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七。晌午。 荷华喝下一碗酸苦的汤药的时候,正巧李由策马狂奔入咸阳城,蹄上带着的黄沙尘土还未落尽,面上却怒容已显。 狠命抽了一鞭,马儿一声嘶鸣,蹄下生风。 直奔相国府而来。 荷华听闻李由回来了,忙地跑去了外头相迎,将发髻间的簪子摸动摆正,又在两颊上了些脂粉。脸蛋上两坨淡粉,衬得面如桃花。 那是她出了他的府邸后,她与他的第一次相见。 少年人鲜衣怒马而来,入府却气势凛然。女孩衣袂轻扬,立于庭院中那一棵繁茂的合欢树下,抬头望着透过枝叶,照印地面上斑斑点点的光芒,嘴角的笑意如此温暖。 他戎装未卸,踏入庭院,一眼便与之对上。 她想,他一定是来迎她入府的。虽然元姐姐说过,即便来日他求她,也别再回去。但荷华想,俗语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况且,这个人是她喜欢的人。 她愿意跟他走。 李由朝她走来,面色却是森冷。 她唇角的笑意渐渐褪去。 刀出鞘,直指着她的脖前,问:“她在哪里。” 她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我以为你本性纯良,我以为你,不至于会如此。”李由刀锋一转,刀面反射的光芒闪过她的脸颊,刺痛了眼眸。 她往前走了一小步,刀尖轻触她的脖子,刺破一道小小的伤口,血流成一条细线,染红她胸前些许衣领。 “由君,你知道荷华是你的什么人吗。”她眼眶中,渐渐蓄上了泪水,鼻子酸楚却哭不出声音来,“行六礼拜天地后,荷华便不再是公主,而是你的妻子。” 母妃说过。公主有公主的模样,无论何时,背脊都要挺直,盛装之下,大笑落泪皆是不可。 “所谓妻子,难道不是爱之护之,敬之信之,携手相伴一生的人吗。” 李由怔了。 “是因为你比我大十五岁,还是因为,这个。”荷华伸出手,拽着脖上的红结绳,“如果荷华已不再是小孩子,如果荷华也能像她一样,也能怀上你的骨肉,你是不是就会待荷华好一些。” 说罢了,伸出手抓住刀口,锋利的刃划破她柔嫩的掌心,鲜血滴落在地上,她猛地一用力往下一划,将红结绳划断。 结绳染血,落在地上。 她没有再回头,转身走出这片合欢树的树荫。李由却还站在原地,蹲下来拾起那一条沾染着鲜血的结绳,脑中闪过的,是新婚那一日揭起红盖头时,女孩红扑扑的脸颊和俏生生的笑意。 她走出了庭院,走回了屋子,掩上门窗的刹那,眼泪却终于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她该怎么办。她好像,再也回不去当初那个恣意洒脱的模样了。 她应该放掉这个人。就像元姐姐放弃了长兄一样。 可她忘不掉。 忘不掉在结亲那一日,同卧于榻时,他为她端来一盏烛火时眼神中绵延的温柔。 - 十一月风渐寒。再过三日,便是扶苏与王家姑娘的结亲之礼。 李玑珥去往四哥所在的南阳郡小觑了半月,再一次回到咸阳城中,看到城门已提前挂起点缀的红绸,而宫门口的灯笼流苏均由素色换做了绛色,王将军府来的帖子四五日前便传到了她的手中。 马车里,她摩挲着手中玄色刻字的木帖,也不知当说些什么。 在南阳郡待到这门亲事结完便好了,又何必要如此为难自己呢。 李玑珥想,她还是想看到扶苏和王芷衡拜天地,剪绸花。她该给自己一个解脱,从此活得坦荡荡。 从今往后,他便只是她的长公子。 三日倏忽过,天未全亮,她便身着一身墨黑的长裘,立于王将军府外,听着里头忙上忙下,好不喜庆热闹,站了有个把时辰,才看到新嫁娘在婢子的搀扶下跨出府门。 玉指如葱,身形婀娜。李玑珥远远看着王芷衡,看着她府门外磕头拜别爹娘,看着她俯身入了轿撵,看着轿撵愈加远去,渐渐消失在街口,走向宫门。 扶苏成婚那个晚上,李玑珥看着一轮圆圆的明月,在廊下痴痴地坐了许久。 到了此时此刻,她依旧想不通,那一年,雪月夜下的少年的眉眼,明明就烙在了她的心口。 为何还会错认。 如若未有错认,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喜欢他了呢。。 闻到熟悉的熏香,那是父亲大人最爱的沉木檀,她侧首望见长廊尽头,同样抬头望着一轮明月的子婴。 他感受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看着她,继而踱步而来走至她身旁。 “元姑娘。你可考虑好了。” 她没有作答。 “你要子婴藏起岑千秋,子婴做到了。你也答应过,在扶苏成亲那一日给我回答,元姑娘要违诺?” 她这才道了一句:“我从不违诺。” 她再一次抬眸,却发觉阴云忽飘,隐隐地挡住皎洁的月光。 如果说,这世间所有的相遇,终归是有意义的,不是欠下来世的孽,就是来还前生的债。而一次相遇,却有可能影响一个人此后一生的决断。 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我愿嫁。” 突兀的声音打破长久的寂静。他眼愕然睁大。 她转过头来,望着子婴,一字一句毫无犹豫:“这就是我的回答。我愿嫁你为妻。” “纵使无法昭告天下,纵使一生颠沛流离?”他一如三个月前问她时,将这一句话又一次重复一遍,“为什么,只因为我救过你?” “因为我在赌。” “赌什么。” 她从廊下站起,乌云散开些许,月光照耀在她的侧脸,泠泠银光铺洒在长廊上,缀成她眼底一片暗芒。 “我赌你所要之物。”她将手探入他袖中,握上他微暖的手,抬到面前低头望着那道伤疤。 “哦,那你倒是说,我想要的是什么。”他伸出另一只手,抚上她的侧颜,替她捋好一缕鬓发。 她眼中光芒烁烁,将手默默地从他掌心抽出。 “天下。”她眉微锁,薄唇轻启,“你想要天下。” 相互试探过后,便是要定下盟约。李玑珥明白,这一场婚事便是李斯与子婴之间的盟约。 子婴正视着眼前的这个女孩,他觉察到了她在成长。她年纪尚小,一月后,便也方到及笄之年。但她仿佛承袭了她父亲满腹的诡谲心思。李斯生有九子,却唯有这最小的一个,似要有他当年的谋略与胸襟。 只是,这孩子如此敏锐,究竟是福是祸。 “我有条件。父亲大人笃定你可争天下,但我却不知你深浅。”她的声音打断他的沉思,他看着她琥珀一般的瞳色,里头似有火光攒动,她道,“三样东西,你有本事拿到,我便如约嫁与你。” “你说。” “长安令玄白二符之一。九天蒽山海图。还有,北境易水河边的,雪中忘忧花。” 可掌六国余孽集结而成的暗流势力的长安令歃玄符同歃白符。绘尽四海山形水路,远至荒漠雪原,近至关内皇城的九天蒽山海图。她要这两样作什么。 雪中忘忧花,雪为冬降,花为夏开。 这世间何来雪中忘忧花。 他解下外披,再将下裾撕破些许,伸出手,从衣料隔间摸出一块通体雪白的半圆玉玦,此玉无一瑕,内心一点朱红,玄色流苏在玉符下随风摇摆。 “六国魂孤幽与怨,纵横万里何长安。长安令歃白符,望元姑娘收好。”他将玉稳稳放在她手心,玉质极寒,却触手生温。 歃白符。竟然就在这个人身上。 她错愕地看着手心的玉,目光一点点挪到他淡然的面容上。 “你不问我,要用它来做什么吗。” 他泯然一笑,道:“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将它给你。李玑珥,区区一块玉玦算什么,皇帝手中的玉玺,也终有一日会在我手中。你想替相国府寻个退路,你给你便是。” 不。 她望着掌心的玉玦,她要的,不是相国府的退路。 面色无异,只是攥紧了手中的东西。 她要的,是长公子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