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朝成乐二十七年,应天城皇宫。 这是腊月里的一个大清早,天还没大亮,天边尚是灰蒙蒙的,昨夜刚下了一场大雪,整个皇宫成了银妆素裹的一片。 位于皇宫西面的秀昌宫一间偏院耳房,小宫女楚清歌开门走了出来,她手里捧着一只蓝釉双耳瓷罐。一阵寒风袭过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弯腰手中的罐子放到雪地上,又直起腰将身上青色袄子的领口拢了拢,又将双手放在嘴边,一边搓着,一边朝手心里吹了吹气。 “好冷啊!不过,得要快点了,芸姑姑吩咐了,得尽快取了梅花雪回去,一会儿娘娘起了身,要用来煮茶的……” 楚清歌自言自语几句,然后便弯腰重新捧起双耳罐子抱在怀里,快着步子朝秀昌宫外的长沁湖赶去。 长沁湖畔有一片梅林,此时,朵朵盛开的梅花之上,全都堆上点点白雪,这殷红的梅衬着这洁白的雪,像是一副浑然天成的画儿,透着沁人心脾的美艳。 楚清歌走到一棵梅树之下,一手持着瓷罐,另一手扯下一根梅枝,轻轻抖落两下,梅朵上的雪花便落入了瓷罐之内。 梅花娇软妩媚,雪花晶莹剔透,渐渐的,楚清歌沉浸其中忘记了寒冷,她快速地在梅树之间穿梭。也不知道怎么的,大雪地里,她竟想起了家乡夏日里常唱的《采莲歌》来,便顺口唱了出来。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楚清歌一边哼着软糯绵长的江南小调,一边很快就将那只双耳罐里装满了梅花雪。 眼见罐子装满了,楚清歌小心将它搂在怀里,然后便转身,欲朝梅林外走去。才转过了身,抬头眼光一闪间,突然便发现湖边的小道上竟站着一个人,虽是冰天雪地,那人却是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月白色素面夹袍,湖风拂过,衣袂飘然间,更有不胜凉风的感觉。 楚清歌有些惊讶,忙将眼光投到那人脸上,只见那人竟散着头发,一头黑发披至腰间,一张脸,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地步,五官却是异常的精致,入鬓的秀眉,一双微微斜翘起的凤眼,琼鼻挺直,一张红唇更是鲜艳欲滴。 “好美的人儿……”楚清歌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这一眼看过去,不像看到了俗世里的人,倒像无意间碰上了画上走出来的仙子。此刻,那人眸光也正朝她看着,也不知道已看了多久了。 “敢问这位姐姐,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衣着单薄还站在湖边吹风?”楚清歌朝那人绽开一个笑脸,口中轻轻地道,她真怕自己说话若是大了,会吓着这冰雪一般的美人。 那人听得楚清歌的问话,却是将一双凤眼眯了眯,眸光里立刻淬了些冷意来,更显得周身上下清冷孤傲异常。 “姐……姐?哼!你的眼,瞎了么?” 那人突然开口说话了,语意冰冷,带着浓浓的讽刺与怒意。声音虽是悦耳好听,犹如玉石之声,但是仔细听来,慵懒里带着一丝低沉的磁性,分明是个男子的声音。 原来他竟是个男子!楚清歌吓了一大跳,这生得比自已身后的梅花还要娇艳的人竟是个男子,太不可思议了!难道是自己起得太早,又在雪地里待得太久了,眼睛花了? 她赶紧伸出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双眼,然后又仔细地看那人一眼,果然见那人虽是身形瘦长,却是生得宽肩蜂腰,此刻他面目紧绷,也露出了一丝冷峻犀利之息,不似女子那般柔媚之姿。 “对……对不起……我,我一时没看清,竟将您误认作女子了……”楚清歌面上一窘,赶紧小着声音嗫嚅道。 见她弯下腰身向他致歉,低头之间,露出了一段柔美白皙的脖颈。那人的面色顿时有了些许松缓,他缓缓朝她走近了两步,口中却是有些冷冷地道:“你也不算错得离谱,我不是个女子,但是,也的确算不得个男人了……” 那人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突然转为森冷,犹如淬冰一般。 听得他这冰寒彻骨的声音,楚清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心里更是惊讶万分。他说他不是个男人,是什么意思?这个时辰,能出现在后宫的,除了皇帝陛下,绝不会有第二个男人了,难道,难道他……他竟是个太监! 想到这一点,楚清歌脑中顿时犹如一道惊雷闪过,原来这生得比女子还要美的人竟是位公公!这般有着冰雪之姿的人,竟受过那惨绝人寰的腐刑,碾落污泥成了这宫中之奴。 楚清歌在心里长叹一声,不由得在心里讥讽自己一声,这会儿还有心思同情他,自己现如今还不是一样,是这宫人任人欺凌,犹如一只蝼蚁一样的婢女。只是自己本就是民间女子,在家也时常和母亲一块操持家务,入宫为奴为役倒也很快就习惯了。只是这人分明浑身上下隐着一股清贵之气,他能习惯这宫中生活吗?他又是怎么进宫的? 楚清歌心中浮想联翩,忍不住悄悄抬头朝那人看过去。这一眼看过却是又吓了一跳,她分明看见那人的唇角正溢出一丝血迹来,刚才离得远,加上他唇色极鲜艳,她还真没看到。 “你流血了……”楚清歌惊呼一声,赶紧放下手中的双耳罐,然后取下别在衣襟上的一块白色帕子,走近了又递了过去,想让他接过擦拭一下嘴角的血。 “拿开!” 那人看也不看她递到眼前的帕子,抬手一挥袖子将她的手推开了,然后便是转身弯了腰,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片刻后,他一边低低地咳着着一边朝湖边走去了。 楚清歌一愣,好半晌才将举着的手放了下来。她抬眼看看他有些踉跄的背影,随即又惊讶地发现,随着他的走动,雪地上留下了一滴又一滴的血迹,鲜红的血落入洁白的雪堆,又慢慢晕开似一朵鲜艳的梅花,触目惊心里透着一股诡异凄婉的美丽。 楚清歌只觉得心里微微有些不忍,脚下也不自自主朝着他朝湖过走了过去。 那人走到了湖边,又蹲下了身子,然后伸着双手捧起了湖水,然后低下头,不停朝自己的脸上抛洒上了湖水。他竟在用湖水洗自己嘴角的血!楚清歌一时又惊到了,这人分明刚受了伤,可是他却用着浸过雪水的冰寒湖水洗涤,这岂不是雪上加霜,糟蹋自己的身体么? “别……你别这样……”楚清歌在他身边蹲下了身子,口中有些焦急地道。 那人闻言抬起了头,楚清歌便见他一张脸上全是水珠,不停有水自他的额头及眼睛上滴落下来,那张脸更成了惨白之色,刚才还很是鲜艳的红唇也失出了血色,变得有些灰白。 “你看什么看?很奇怪吗?身为低贱的阉奴,被人脚揣几下心窝子,呕几口血来什么奇怪?” 他嘴角噙血,一边说着,一边竟是牵起唇角轻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冰冷,隐有讽刺之意。 楚清歌听得他口称“阉奴”,不知为何,心里又是一滞。她没有说话,心里却是想是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中幼弟来,弟弟自小体弱多病,常年缠绵病榻备受病痛折磨,便养成了一副急躁倔强的性子。每当他痛之至极几欲轻生的时候,便如眼前这一位的神情很是相像。 楚清歌看他片刻,然后突然举起了手里的帕子,朝他的脸上擦了上去。可才擦了两下,便被他以手推开了。 “不用你擦!你这是可怜我吗?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是贱奴之身,有什么资格来可怜我?”他冻得只哆嗦,说出的话却是凉薄之极。 楚清歌听完,眉头一蹙,突然直起腰身然后一伸手,一把扯着那的胳膊将他自湖边拉了起来。她拽着他又将他拖离了湖边。那人一时没防备她气力如此大,竟顺从着站在了湖边小道上,面上有些惊讶地看向了她。 “贱奴怎么了?贱奴也是爹娘生爹娘养的!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敢有所毁伤。你明明知晓自己受了伤,当仔细养着,却是身着单薄跑到这湖边吹寒风,又用这冰冷的湖水洗面。你如此自毁身体,若让家中亲人知晓,可不得让他们伤心难过,寝食难安……” 楚清歌扬着一双秀眉,口中喋喋不休的数落着,那人一时竟听得愣住了。见他默不吭声,楚清歌又举起了手中的帕子,替他擦着脸上的水珠,雪地里寒气过大,那些水珠好像要凝在他的面上了,楚清歌赶紧加快了擦拭的速度。 “我自己擦……”他似是有些不习惯,伸手至自己的面上,抓住了她的帕子,一不小心却是碰到了楚清歌的指头。 他的指头修长匀称,骨节分明,只是同他的面色一样苍白到近乎透明,还带着冰冷之息,楚清歌顿时心里一慌,赶紧松了手,任他将帕子接了过去。 见他接过帕子虽是胡乱擦拭几下,倒也将脸上的水珠拭得干净了,楚清歌不禁松了一口气。 “你住在哪里?这外面实在太冷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她又轻声劝道。 听得她问他住在哪里,他手上一顿,面色又是阴郁起来。 “多嘴!”他长眸一瞥,低斥了她一声。 看着他的眼神,楚清歌又是一愣,他这眼神,这口气,周身的气度,哪里像是个为人奴者,倒像个一贯任性高傲的主子模样。这样孤傲执拗的性子,在宫中生存想必比起一般人更加艰难吧?楚清歌心里暗暗想着,面上不由得又生出一丝担忧来。 那人却是一眼就看懂楚清歌脸上的神情,顿时又生了一丝怒气,他面色一冷,便突然转过身,径直就朝远处走去了。 “这性子,还真是个怪人……”楚清歌看着他的背影嘀咕了一声。 楚清歌话音刚落,却发现那人猛然间顿住了脚步,又慢慢转过身子,眸光冰冷地看向了她,楚清歌心里一惊,心想莫不是被他听到自己的嘀咕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