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泽昇又躺了一刻钟,觉得在隔壁千禧园的热闹停歇之前,他大概不能奢望入睡了,索性腰部用力坐起身,出门找暂时还在门外守夜的殷喜。 “你明天去查查温府三姑娘。”陈泽昇站在殷喜身后如是说。 殷喜不懂陈泽昇的深意,于是请示道:“不知大人是想……?” 陈泽昇心里有自己的怀疑,他想知道的东西很多,但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先调查下最基本的事迹和爱好吧。” “好。”殷喜接下了陈泽昇吩咐的任务,表示会在两天内把调查结果放到他书房桌面,让他记得查看,“大人怎么夜深了还未休息?” 往常这个时间,陈泽昇已经入睡了才对。 陈泽昇道:“墙后面的千禧园太吵,睡不着。” 殷喜了然,温府的环境不算好,一整天都吵吵闹闹的,白天还觉得人气十足,晚上就有点扰人清梦了,“要不要小的去……?” 陈泽昇摇了头,似笑非笑地睨着殷喜:“那是夫人的产业,你确定要断她财路?” 他也不是长期在这住,一日两日睡不好没多大关系。 “……”殷喜沉默,他抬头确认了月色不错,躬身道:“小的去厨房取壶酒,今晚月色好,大人可以喝酒赏月。” 陈泽昇冲着殷喜点点头,道:“去吧。” 千禧园并非整夜营业,大约到了下半夜,墙的那边谈天说地的声音小了,乐声也渐渐停了。在安静的环境里,陈泽昇总算酝酿出了睡意,他把酒壶里最后的酒倒进酒杯一口喝完,回房歇息去了。 次日,温念在千禧园名伶练嗓唱曲的优美调子中精神百倍地醒来,起身一眼就瞧见了陈泽昇眼睛底下浅浅的青黑色。这是……晚上没睡好? 陈泽昇对人的视线敏感,温念刚看的他,他就睁眼了,懒洋洋地回视她。 温念赶紧笑了笑,莫名有种偷看被抓的尴尬,错开视线半带解释道:“看起来你昨晚没睡好?” 陈泽昇睡眠不足,态度比平时要冷漠一个度,蹙着眉应了声:“嗯。外面太吵。” 温念没觉得哪里吵,开始还愣了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她嫌弃督主府寂静无声,分外不习惯。陈泽昇长期生活在幽静的环境里,肯定会反过来受不了吵闹的环境。她顾着开心能在熟悉的环境里休息,忘了照顾陈泽昇的感受。 她张了张嘴,为自己的考虑不周道歉:“对不起。下次我们住到前面去。” 前院有几间客房,离后院离得院,听不见千禧园的动静。 “没事。”陈泽昇如果介意,昨天晚上他会直接把噪音处理了,不会留到现在,“下午你要去一趟莫尚书府上庆贺,他新添的孙子满月。请柬在桌上,昨晚忘记给你了。” 莫国忠,名声很好的户部尚书,为官几十年兢兢业业,从不拿国库和百姓的一针一线,领的俸禄还要拿出一半去贫民窟布施,官服上都打着补丁,端的是两袖清风。温念不认识他,但听过他的大名和事迹。 陈泽昇今天依然要办差,在温府吃过早饭乘轿离开,温念则回到督主府中,为下午赴宴做准备。 温念挑好了赴宴要穿的衣服和要佩戴的首饰,不着急打扮,取了陈泽昇交给她的私库钥匙——是陈泽昇的私库。 像这种代表督主府出门的活动,一切花销都走公库,而督主府的公库便是陈泽昇的私库了。温念按照官场上的惯例从陈泽昇的私库里挑好礼物,转了一圈发现没有小孩子带的平安锁,大方掏了自己的私库,额外放一个金镶玉的平安锁进礼单里。 小乔捧着装了礼的托盘跟在温念身后走着,小声心疼道:“夫人,姑爷可真穷,库房只有两个。” 她还感叹:“原来大官那么穷啊……” 陈泽昇要是在场,听见这话绝对不能认同。他作为东厂督主,皇帝贵妃跟前的红人,除去俸禄和赏赐,每年拿到的孝敬只多不少,穷字绝对跟他不沾边。他只是和温念比显得不那么壕无人性而已。 温念想得更远,她想起方才所见,又联系温家公中库房,便觉得陈泽昇苦,每天早出晚归手沾人命赚的还少,说起来,当官其实就是给皇帝打工,哪有自己当老板舒服,“大官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固然有身份地位权利,但少了享受。” 不同环境成长起来的人,思想差距总是巨大的。尤其此刻,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权当然比钱魅力更大。但温念首先会认为人生在世及时行乐,世界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花更多的钱。换成官家女儿,她们会觉得手中有权自然有钱,办事方便钱又够用,去到外面还有人捧着,受点气不算什么。 嫁到督主府的这些日子,温念也做了很多功课,理清了部分重要官员的家庭关系网,看了重要人物的肖像图,力求能够在宴会中游刃有余地认出大多数人。 户部尚书府位置比较偏,而且是偏向贫民窟的方位。马车停在户部尚书府正门,温念下车就傻了。 这、这简直就是贫民窟本窟啊,哪里有官家府邸的样子。黄泥砖墙加泥瓦,就算它占地面积很广,也不能掩盖它在一片清新脱俗的红墙琉璃瓦中分外妖艳贱货。谁看了这强烈的对比都要忍不住感叹一句,这“小东西”长得可真别致。 据说皇帝赐的府邸不是这里,而是另一个更好的地方,但莫尚书是个为国为民为同僚的好官,把资源紧张的官邸让给了另一个没排上号的官员。现在这处府邸是户部尚书自个儿选了地,花自个儿俸禄建的。 走到门槛边上,仔细一看瞪圆了眼睛,在门口迎客的居然是莫尚书的二儿子,院子里头领头端茶倒水的是莫尚书的二儿媳妇,还有零星几个丫鬟在院子里忙得团团转。 难道,户部尚书府真的穷到连丫鬟小厮都雇不起几个? 丫鬟小厮当然是有的,数量完全符合尚书府的规格,除了莫家的夫人们的陪嫁,剩下的都去照顾莫尚书的金孙了。 温念:“……”让堂堂一个户部尚书的儿媳妇给她斟茶倒水,她真有点受刺激。 作为一个家里穷得只剩下钱了,地位逼格一向没有,遇到官家贵女只有避让的份儿的商户女,温念面对官家贵女给自己倒茶,几乎忍不住站起来以示尊敬。还好她最后勉强镇住了。 等莫二少夫人走开了,之前有过交流的秦夫人凑过来,小声哼唧:“在莫府看到任何不合常理的现象都是正常的,大家都习惯了,你也不用不自在,理直气壮受着呗。” 温念:“嗯。”她果然太震惊,乃至没控制好表情露了怯。 反正莫府的主人们都忙得团团转,秦夫人半点不遮掩脸上的鄙夷:“莫尚书一家都是傻子。辛辛苦苦打拼,却完全不知道先让自己过得好一些,要不是我们大家时不时变着法子塞东西给他们家,他们一家早晚饿死。真是,当官的要为民做好事,但也不能只要名声啊……民心能当饭吃吗?” 温念看秦夫人扭着腰说话辛苦,坐侧了些,好让她的腰能舒服些,“莫尚书的好名声我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听说过,每个月都会分出一半俸禄到贫民区布施,是个一心为民着想的好官。我没想到,他们家会过得那么拮据。” 一般像莫府这样维持生计都困难的,基本上都是独善其身,很难想到要兼济天下。 “哎,还不是因为脑子有坑。”秦夫人叹气,恨不能帮莫家把脑袋里的坑填起来。 温念再往左一个位置的温夫人忽然出了声:“上一批看新生儿的人差不多出来了,我们去吧,不然一会人更多。” 温念依然加入到她们三人的小团体中,去后院看孩子。 本来要出了月子的莫大少夫人抱着孩子出来见宾客们的,但莫家说他们家孙子体弱,不能见风,换成宾客去后院看孩子了。 带路的是莫大少夫人的陪嫁丫鬟,温念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推开房门,一阵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往里看,竟是门窗紧闭没有一点儿通风,一群打扮各异的女人围在一起,估计圈子的中间就是她们此行的目标。 “没有外人,都是莫府的。”秦夫人声动嘴不动,扫一眼就把人堆认了一遍。 温念尝试着靠近人堆,她做足了挤不进去的心理准备,围成圈的人们却意外友善,主动让了一条道给她们。 望向摇篮的第一眼,温念完全没看出里头有力地倒腾着小手小脚的大胖小子体弱在哪儿。再一眼,仅仅看出他的小脸蛋因为不流通的空气而闷红,依然没看出体弱。不过这个没有深究的必要,她示意小乔把备好的礼给莫大少夫人。 “少夫人,这个是我们夫人专门为小少爷打的平安锁。”小乔专门把里面的平安锁点出来,以便送祝福。 莫大少夫人取出放置平安锁的盒子并打开,里面的金镶玉平安锁露出来之后,她笑意真实了两分,她今天收到的平安锁都是银镶玉或纯金,金镶玉的这是头一个,“我替我们家小子谢谢陈夫人。” “只是一个小祝福,祝宝宝岁岁平安,吉祥有余。”温念目光仍放在摇篮上里的宝宝身上,发自内心地祝福他,说完之后才把视线转移到莫大少夫人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一瞬间她好像在莫大少夫人的宽袖里侧看到了蚕丝织就的布料。 她定睛去看,又没看到了,才发现是错觉。 秦夫人、温夫人、余夫人分别送过祝福,三人与莫大少夫人不熟,便没有多作停留,到前院去喝满月酒了。 满月酒的酒席上有两种酒,一种是甜酒,一种是黄酒。温念等人最开始喝的是甜酒,后来甜酒喝完了,不知道谁起的哄,说没酒喝了不尽兴,甜酒没了喝黄酒。笑笑闹闹的,不知怎的一桌人都喝了黄酒。 而且不止一两杯。 没等散场,就有几家夫人不胜酒力,提前回家歇息了。温念好歹坚持到了最后,她喝了好些,不过那黄酒度数不算很高,她不至于醉到断片,只是有了酒意。 “一会我要喝醒酒汤。”路上的时候,温念还会要求喝醒酒汤,渐渐酒意越来越上头,到下马车她已经完全忘了醒酒汤这回事。甚至忘了她自己醉了。 她走的很稳,一点不要人扶的,把她旁边的小乔骗过去了,“我要休息了,你回去吧。” 小乔上下打量温念,没觉出毛病,点点头很放心去准备温念前面吩咐的醒酒汤。如果大乔在,她绝对不会把这样状态的温念放在房里独处。小乔到底还是不够熟悉温念。 于是,陈泽昇满身风尘回到房间时,撞见了一个悲伤哭泣中的温念,肩膀一抖一抖的,当时陈泽昇表情一凛,以为温念在宴会上被欺负了,“怎么回事?有人不识好歹惹你心烦了?” 对于被划到自己地盘里的人和物,陈泽昇一向护短。 “……”温念只顾着哭,没有回答,恐怕心伤狠了才会这样表现。 陈泽昇冷笑一声,正要唤殷喜去查,走近了才发现温念一身酒气,原来不是受欺负了,而是马尿喝多了上头,顿时只剩下无奈。 温念察觉到人来了,知道是自家相公,也不趴桌子上了,伸手抱着陈泽昇的腰哭,眼泪鼻涕糊了人一身。难为陈泽昇没有跟她发火。 陈泽昇一动不动任由她抱着傻哭,等着看她是不是要哭到酒醒。 不过温念没哭多久,很快就停下了,她松开紧搂陈泽昇的手,但酒还没醒,“今天去了莫尚书府上。” 她竟是摆出了要跟陈泽昇闲聊的架势,“莫尚书可真是个好官啊,自己过得不好,还时刻想着兼济天下。” 陈泽昇陪着醉鬼说话,很认真去应她:“莫尚书是柳丞相一脉的,柳丞相那一派的官员都做的很好,没有任何小辫子。” “这也是为什么柳贵妃独宠后宫多年,肆意妄为却始终地位稳固的最大原因了。” 陈泽昇隐藏了一部分个人见解没有说。在他看来,柳丞相一脉没有任何让人诟病的小辫子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了。没有问题恰恰说明了里头有大猫腻。所以他这些年一直在查柳丞相一派,可惜毫无头绪。 “厉害了。”温念毫不吝啬地比了个大拇指,“莫大人对待素不相识的平民百姓能掏心掏肺,自己有一个馒头就要分一半给别人。奈何这样的好人太少了。有些人明明是血脉至亲,却带着私心相处。有些人无冤无仇,却要算计一个陌生人……” 她说的含糊不清,只有知道前因后果的才知道她抱怨的是温愈和千禧园的美娇娘。美娇娘无缘无故算计她,给有私心的温愈出主意,两个人一起把她算计到督主府里。尽管她现在过得不错吧,但是她怎么就、这么不甘心呢? 陈泽昇不知道前因后果,只道:“看不出来你挺崇拜莫尚书一家。” “不崇拜,没什么好崇拜的。人生在世,一定要及时行乐。不因眼前愁而愁,不因未来苦而苦。”温念摇头,大声说出人生信条的时候,整个人像一团橘红色的火,发出耀眼的光来,那样鲜活的气息晃迷了陈泽昇的眼。 但很快,这团火焰黯淡了,趴回他的怀里呜呜哭泣,把陈泽昇从悸动的错觉里拉出来,并用眼泪鼻涕给他一个重击,让他再次明白眼前的这个就是一醉鬼。 “不因眼前愁而愁,那你哭什么呢?人生在世要坚强啊,谁得罪了你,你就花一辈子的时间去教训她。”相比温念的光明和灿烂,陈泽昇无疑黑暗得多,“妇道人家要坚强,哭鼻子多丑。” 女人最不能忍受别人说她丑,更何况温念漂亮,哪怕醉酒了,哪怕在哭鼻子,温念也要辩驳陈泽昇,她拍了一把陈泽昇,努力瞪大了核桃眼恐吓他:“会不会说话呢!?” 陈泽昇无意和醉鬼讲道理,认怂道:“小仙女梨花带泪最好看了。” 也不知他怎么对着一张水肿的脸说出那么好听的话来的,估计是以前在皇宫里伺候人的时候练出来的。 喝醉酒的人果然没有半点逻辑可循。温念听这夸奖满意了,却不笑,又抱着陈泽昇精瘦的腰嘤嘤哭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