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茗凑到跟前一看,才知道今天是四月初八佛诞节,大慈恩寺请了菩萨游街。只见僧人们抬着金身佛像走在前面,还有人向周围善男信女们身上洒着沐浴过佛身的圣水,前后跟着杂耍鼓吹,好不热闹。 她头一回出门碰上这等热闹的事,也不管哥哥他们跟不跟的上来,随着人群往前走,因着个子娇小,周围高高低低的行人挡住了她的视线。管不了那淑女仪表,她见缝插针的穿过人堆,终于到了离佛像最近的地方。 只见那金身佛像足有八尺高,被十几人抬着缓缓前行,她兴奋地在人群中跟着,冷不防被旁边挤了一下,一个没站稳就向中间倒去,眼见着就要撞上那抬着佛像的僧人,若是摔在地上,怕是要被踩上几脚。 这时,从旁边伸出一只大手来将她扯了回来,这才没冲撞了佛像,她长吁了口气,感激的看向出手相助那人,打算跟他道谢,可一抬头却惊住了。 只见那人生的极为高大,她才将将到他胸口,看身量孔武有力,尤其是那张苍老却带着寒意的脸,像极了菩萨庙里的守门罗汉,吓得她打了个寒颤,连谢字也没敢说出口。 那人倒也没计较她这般失态,只瞧了她一眼,便继续往前走。等玉茗缓过神来,他已到了一丈开外,她觉得自己终是欠人一句谢,忙快走几步跟了上去,可那人步子极大,中间又隔了几个人,她费尽力气才没有跟丢,终是在巡游快结束时追上那人。 她忐忐忑忑的走到那人面前,施了一礼说:“多谢老人家方才相救。” 说完半天都没听到那人回复,她微微抬了头去看,才发现那人仍是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看着自己,吓得她又是一哆嗦,忙低下了头。 “不必多礼,没有冲撞佛祖就好。”粗犷的声音传来,紧接着,那人便转身离开。玉茗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才想起看他方才那身装束,还有说话的语气,似乎是为官之人,而且官职不低。 正想着,忽听见有人喊她,一回头看见哥哥他们寻了来。庭之与韦谔方才一转眼便不见了她,急的寻了大半天,料想她是跟着巡游的人看热闹去了,这才一路找过来,幸好寻到了。 回去的路上,玉茗跟他们打听朝中可有一长相凶狠、身量极高的老年官员,两人想了想皆说不知。她心里奇怪,却很快便忘了这件事。 很快便到了烧尾宴这一天,因为寿王要来,玉茗一大早便叫了丫鬟给自己梳妆打扮,虽说她是去不得宴会那边的,可哪怕偷偷在旁边瞧上他一眼,便也心满意足。 挽了双环垂髻,束上飘逸丝带装饰,再配上一身淡绿襦裙。她在屋里转了个圈,将自己上下打量一番,想了想,又在额间点了一颗梅花钿,那张娇嫩小脸顿时多了一分灵动之气。 等装扮完毕,她让丫鬟去前面打探着消息,自己则坐在屋里满怀期待的等着。正发着呆,只见丫鬟匆忙跑了回来,说寿王殿下已到门口。她一听站起来提起裙子就往外跑,匆忙穿过长廊,眼见着就要来到前院,忽然走廊拐角处走过两人来,其中一人正是她父亲。 玉茗步子太快,这会儿想要躲闪已来不及,只得硬了头皮走上去施了一礼,轻声喊了声父亲。 韦昭训迎了贵客进门,本想找个清净地说几句话,却没想到自家女儿竟然在这,他一愣,随即对身边人介绍道:“虢国公,这便是小女。”又对玉茗说:“茗儿,快来参见虢国公。” 虢国公?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玉茗一边琢磨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一边施了一礼。 只听那人淡淡的说:“久闻韦家出美女,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那声音听着耳熟,玉茗一愣,抬头一看,这人可不就是佛诞节那天救她那位嘛? 等等,虢国公,那不就是杨思勖那个杀人魔王?!一想到这个,她只觉得一阵冷风从背后吹过,连鸡皮疙瘩都炸起来,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时,有仆从来报,说寿王已经进府。按例自然是皇子为贵,韦昭训对杨思勖拱手一拜,让玉茗陪着他在这后院一转,他先去迎了寿王再来接他入席。 待父亲走后,就只剩下玉茗跟杨思勖两人,她偷偷瞄了眼身边这个高大粗壮的老者,鼓起勇气才说:“请虢国公随我来。”说完转身在前面带路。 走出几步,听见身后跟随而来的脚步声,她才放下心来。心里琢磨着,虽然杨思勖看起来有些凶,却没想象中那么可怕嘛,他杀人如麻还吃人肉的事,难道都是谣传? 这样想着,她悄悄回头瞄了身后那人一眼,只见他正一边走一边看着两旁的翠竹,那眼神中,竟然有一丝惆怅,倒像是平常老者一般,哪里有一丝凶恶之气? 这样想着,她便放下心来,心想能救人的必不会是坏人,怕是那些人看他面相凶狠杜撰的吧?想到这,又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正与那人的眼神对上。 “你为何老是看我?”杨思勖问。 “额,小女子只是觉得……虢国公跟传说中……不大一样……”玉茗一时想不到托词,只得实话实说。 “我难道不像会吃人的?” 这话一出,让她心里一惊,忙转过身来。就算年龄再小,她也明白自己方才失言了,虢国公乃是平定叛乱的功臣,若是得罪了他,说不定会连累父亲,想到这,她心里咯噔一下。 “虢国公请恕罪,小女子只是觉得,能救人之人必不会做出那等残忍之事。”她低着头,不知自己这句解释会不会被接受。 沉默片刻,才听那人说道:“你错了,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的确是会吃人肉、剥人皮的杀人魔头。”那话里带着一丝狠厉,连带着声音也变得令人毛骨悚然起来。 玉茗惊得抬头看着他,却见他脸上没有一丝凶狠,反倒有些莫名的情绪,类似于……哀伤? 这个人,就算做过那些残忍的事,也不是一个毫无人性的人。她不知为何会有这等想法,只觉得他绝不是传说中的魔头,不然,他为何要去那喧闹之处跟随佛像而行? 年幼的她不明白这些大人们的道理,反而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看清一个人善恶,她微低了头,轻声说:“虢国公并不是那种大恶之人。” 杨思勖一愣,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便面对他阿谀奉承,背后却骂他不过是个阉奴,是杀人不眨眼的吃人魔,以至于他也认为自己便是这种没有人性的恶人,却没想到,竟然会有一个半大女娃说他不是大恶之人。 他居高临下看着面前这个少女,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被人教唆的心虚,却一无所获。想到那一日她专门追上自己来道谢,不知为何,那颗因多年征战已变的如岩石一般的心软了下来,用不再冷冰冰的语气说:“走吧,带我在这园子中转一转。” “是。”玉茗转身走在前面,突然觉得这传说中的杀人魔头并不难相处,甚至比第一次见面时还和善了些,那威严的气势仍让她有些害怕,却不会再将他的名字与妖魔联系在一起。 听哥哥说,这虢国公乃是内常侍出身,也就是宦官,在幼小的她心目中,那是可怜的一群人,无儿无女,也无法成家立业,孤独终老,想到这,她不由又对身后这人产生了些同情。两人就这般一言不发的走着,直到一个年轻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不知虢国公在此,本王怠慢了。” 两人同时回头,发现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年轻男子。玉茗见到他,眼睛一亮,可想起一个月前自己醉酒那事,心里一虚,不自觉的往杨思勖身后躲了躲,连招呼也没敢打。 这小动作被李瑁看在眼里,心里偷着一乐,面上却装作不知,只是眼里带了笑意。他方才就认出了这个上次女扮男装醉酒的少女,想起她那天的醉酒后的娇憨样子,不知为何心情出奇的好。 他自以为将情绪藏得好,可终究是年轻,这点情绪在伴君多年的杨思勖眼中,哪里能藏得住?他扭头看了看身后那个小丫头,再一看装作不识的李瑁,心里顿时有了数,却不戳穿,躬身施了一礼:“参见寿王殿下。” “快请平身。”李瑁向前几步还了一礼。他本就对老臣即为尊重,再加上这杨思勖虽是虢国公位低于他,可却是威震八方的名将,尤其是那些年平定各方叛乱,连父皇见了都起身相迎,因此他便更加敬重。 杨思勖虽是尽忠之人,待人接物却即为寡淡,所以见到李瑁也是淡淡的并无笑意,他俩一齐向前院宴会之处慢慢走,一边说着些朝中之事。 玉茗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按理说,李瑁迎了杨思勖赴宴,她的差事便结束了,可她就想在那人身边多赖一会,哪怕知道他不会注意她是谁,能这样看着他的背影也好。 他今天穿了一身淡青色襕炮,束着坠白玉腰带,脚蹬黑色锦靴,显出高大却稍清瘦的身材。一头黑发挽起,更衬得肤色白如玉。连他的声音都那么温柔悦耳,是她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她就这么低着头跟着,哪注意到自己嘴角微微翘起,一张脸上满是笑意。 待到了前院门口,杨思勖转身对玉茗说:“多谢相送。”这是提醒她再跟着,怕要被外人看到了。 玉茗这才回过神来,忙施了一礼:“虢国公客气。小女子这便告退了。”说完又朝李瑁行了一礼,趁机看了他一眼,这才依依不舍的往回走。 李瑁看着那个淡绿身影消失在石径,一转头,正看到杨思勖瞧着自己,面上一赧,却听他对自己说:“殿下,我们走吧。”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般,也就放心的跟他一起去了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