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年捡连照,并不是出于叶琼欢的本意。
那时她才刚刚闯祸,叛出师门。遇到连照那天,她刚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师父的死讯。
她一整天都神思恍惚,想去找胥九安求证,却不敢。
因为,据说师父就是因她而死。
叶琼欢孤儿出身,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就是师父。她没有勇气打听任何细节,回过神来时,已经独自游荡到了很远的地方。
她在一个破败的废弃村落中,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小连照。
要说那个村落破败到什么地步,门闩窗梢的木头都朽了,每幢茅屋都蒙着七零八落的蛛网与厚厚尘埃。恰好是隆冬,积雪已经将房屋压塌了大半,白雪下尽是断壁残垣。
界碑之上,依稀可以辨认出“连家村”三字。
天色已晚,叶琼欢决定就歇在这里了。她用剑柄支开一间废屋的窗户,里面陈设大致完好,就是太脏了。
灰厚得叫人无法落脚。她又戳开几扇窗户,却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这间屋子里,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游丝似的活气。她往榻上望去,那里蜷缩着一具纤长的人形。
是和她一样,来歇脚的活人?
叶琼欢轻轻一跃,穿窗进屋。可刚往里走了两步,她就反应过来了:是尸骨。
那具人形的衣物已经腐朽,在断裂处露出白骨。可活气又是从哪里来的?
等她再走近几步,就都明白了。那是一具妇人骸骨,身量纤细高挑,可惜已经面目难辨。不可思议的是,床榻内侧,还蜷缩着一个大约三岁的幼童。
幼童又瘦又小,收拢着四肢,眷恋无比般紧贴着身侧的白骨。正当叶琼欢怀疑这也是一具尸体时,那双迷蒙的黑色大眼睛猛然睁开,深渊般黑得不掺一丝杂质。
叶琼欢当机立断,一把抓住了惊慌失措、企图逃跑的幼童的手腕。孩子在她手里小奶猫似的微弱地挣扎。明明那么小,害怕得浑身都在发抖,却连哭都不会。
也许是想到师父愿意看到她做好事,也许是觉得他像当年的自己,叶琼欢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救下了。她取“连家村”的“连”字,又自己添上一个“照”,替不会说话的孩子拟了名字。
其实这也是为了救她自己。接下来大约有两年的时间,有小连照作伴,她很少想起师父的死。
直到十年前她被囚禁。
这十年间,叶琼欢是真的忘记了他的存在。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当年那个小猫崽子似的又瘦又弱,连话都不会说的小连照,是真长大了。
并且,还长得格外茁壮喜人?
名叫红蓼的小丫头没说错,连照是通医理,没几下就把叶琼欢后心的剑伤处理好了。
仔细一看,手法还是她惯用的。当年小连照看在眼里,竟然就学会了?
叶琼欢暗自琢磨着这十年的事,红蓼却在一旁一惊一乍:“伤这么重,怎么回事?”
叶琼欢:“就是,遇到一个穿红的……”
红蓼忿忿:“又是叶琼欢那个女邪徒,师妹和她无冤无仇,下手怎么这样狠毒?”
女邪徒本人噤若寒蝉,却忍不住“咝”地吃痛。
是连照忽然把包扎的手放得重了些。不知为什么,红蓼忽然收声,连同双肩都抖了抖,整个人缩低两寸。
痛的是叶琼欢,她怕什么?
叶琼欢一头雾水,连照已经将伤口包扎好了,找出两枚丹药递给她。
叶琼欢发现,连照好像是真没认出她。
不过也正常,当年连照还是个小哑巴兼小傻子,十岁了看起来都只有五六岁大。
谁能想到他长大后会这样挺拔如松?叶琼欢品味不低,如果在别处偶然撞见这么个不相干的青年,她一定会欣赏地评价一个字,“俏”。
这证明她当年眼光也还是不错。
连照和红蓼没把叶琼欢带回宗门,就近找了个值宿弟子的小屋将她安顿下来。
隔壁飘来米汤的香味,红蓼掖一掖她的被角,说:“我熬了粥,一会儿你随便喝点。看你年纪比我小,以后我就叫你琼花师妹?”
叶琼欢至少比红蓼大十岁。
她筑基筑得早,外貌就这样停驻在了十六岁的发育关键时期。哪怕十七岁也好呢,十八岁也好呢?
没胸没屁股,圆嘟嘟的婴儿肥脸蛋,连下巴都没有。
叶琼欢懊恼。红蓼临出门取粥之前,却停下步来,看着她若有所思:“我敢保证,琼花师妹一定是这一届十七山最出挑的美人胚子。”
叶琼欢立时承认,她开始喜欢这个红蓼小姑娘了。
红蓼离开后,屋中只剩下叶琼欢和连照两个人。对连照她心里有鬼,低下头咕嘟咕嘟灌茶。
一杯茶喝完,刚把茶杯放下,一道琥珀色的茶水细线落下。
连照垂着眼睛,替她往杯中加水。小时候怎么没发现他睫毛这么长?
叶琼欢一边心猿意马,一边考虑着该如何脱身的问题。三天后,魏子岚就会来找她。
连照和红蓼不认识她,不代表不会有别的弟子认出她。该怎么熬过这三天?
已经入夜,窗外一片寂静,连虫鸣声都没有。
罗浮山太危险,叶琼欢想逃。
她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药膏凉丝丝的,伤口的疼痛缓和了许多。她进一步尝试站起,是有点痛,但并非难以忍受。
叶琼欢盘算着,以自己这身体状况,从连照身边逃脱的难度不大。
她一心想挣扎着站起,身旁却突然响起不轻不重的一句:“不要命了?”
连照正定定看着她。叶琼欢疼得满眼泪花,被他这一下吓得晃了晃,还好连照及时出手将她扶住。
叶琼欢心想,她只有今夜这一个机会了。
她一把就抓住了连照扶她的手。
“连师兄,我想出去散散步。”
不看都知道,连照此时看她的目光一定像是在看傻子。
哪有人会这么浑身是血、衣衫褴褛地,急切想要在深夜散步?
叶琼欢不敢抬头,努力思考着下一句说辞。被她抓住的连照顿了顿,却只是说:“松手。”
叶琼欢愣住。抬头,连照轻轻皱着眉头,看着她说:“我说,松手。”
语气还算耐心?叶琼欢松开手,连照起身站了起来。
他走到窗前,翻出一个缎面包袱,里面抖开是一条正红色斗篷。叶琼欢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又走近自己,手臂绕过她的耳后,将斗篷一拉。
叶琼欢就被裹住了。
斗篷上镶了一圈毛茸茸的裘皮,穿上就将叶琼欢的脸遮住了一半。她心惊胆战地闻闻,只有一股淡淡的茶香。
连照:“穿这个出去。”
如愿以偿的叶琼欢心想,连照真是挺好说话的,毕竟他小时候就怎么揉都不炸毛。
罗浮山的夜晚很清凉,混合着苔藓与青草的潮湿气味。叶琼欢觉得冷,忍不住往身边人身上靠了靠。
小连照现在个子真高啊。
她想起当年,自己还曾担心连照长不高了,特地仔细对比计算过。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连照以后最多长到四尺六。为此她有段时间看见小连照就难受。
现在想想,她瞎操那心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