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被取中的一百四十名学生中,世家子弟只有十四人,这比例实在是低到骇人。
细究背后的原因,跟世家子弟原本的“优势”不无关系,他们倚仗着族中官员给划出的“重点”,考场上一看到试题便懵了,能及时调整好状态答题的,已是其中翘楚。
皇榜揭晓没几日,世家子弟中怨声载道。
南山书院的几位老师,也担心自家子侄未来的前程,私下联合后来陛见进言。他们的话语委婉,但意思很明确。他们那些从落地起就接受精英教育的子侄,怎么可能比不过普通出生的寒门子弟?姑且不论这次试题是否公平,只以卷面的答题情况来看,也不应该是这样的成绩。世家子弟辞藻华丽,一看就有极高的素养,凭什么就要比寒门子弟低一等,甚至不被取中?纵然最后评定等级名次的人是陛下,陛下便一定公正吗?便不会偏帮寒门子弟吗?
类似的问题,穆明珠早在评定等级名次的时候,就已经跟萧负雪、李思清等人探讨过许多次了。
此时这些把私心修饰成冠冕堂皇的道理,以此来上告的学士官员,那点心思压根瞒不过穆明珠的眼睛。
穆明珠也没给他们留面子,冷笑讥讽道:“只会堆砌词藻,除了能让围着你们那些子侄转的清客捧臭脚之外,于国于家何用?说他们素养高,朕却看不出里面有个屈原或司马相如,写的诗词拿来烧火都不可惜。除了你们这些自家的长辈,和他们府中养着的清客,还有谁夸他们一句有文才?看看他们的答卷,除了华丽空洞的文字之外,可有一丁点自己的思考?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世家就败在这上面!”
那几名老大人给皇帝疾言厉色这么一训,都觉面上无光,有些下不来台,陛见之后便都告了病。
穆明珠也不理会他们,他们病退了更好,多少新人等着上来却苦于没有位置。
过了几日,右相萧负雪来见穆明珠。
“恩科的名次,世家子弟意见很大。”萧负雪本身是世家出身,又在朝中多年,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一贯是正直执行皇帝的政令,但世家有动向,也会通过他来试探皇帝的心思。
那次思政殿侧间,萧负雪问皇帝的心意,结果被强行放了三日假。
三日过后,君臣二人再没有提及那日的事情,每日相见便是处理政务。
“他们意见大?”穆明珠并不意外,径直道:“他们要搞什么事儿?”
萧负雪道:“臣听说以董甘、范辙为首的世家子弟,如今正在召集众人,要世家子弟不再参与朝廷的选拔考试。”
穆明珠微微一愣,道:“声势怎么样?”
萧负雪中肯道:“应者云集。”
世家子弟的这种选择,其实也很好理解。他们是累世的声名,如今不但要跟庶民的孩子一同考试,关键是还考不过对方,完全成了对方通天路上的垫脚石。这种情况谁能不气?他们生气,却没有能力翻盘,于是只能私下嘲讽寒门子弟,然后联起手来、拒绝参加朝廷的考试。反正他们自有良田万顷、奴仆成群,便是一辈子不做官也饿不死、冻不着,更比绝大多数人都过得富足安逸。
而这样的联合,显然不只是世家年轻一代所能做到的,必然有他们长辈的默许或纵容。
世家已经感觉到了皇帝向寒门倾斜的态度,而他们正用沉默的放弃来表示抵抗。
随着永平新政铺开,这种对抗会越来越强烈,终至于兵戈相见。
“毒疮不挤不破。”穆明珠眼睛微眯,冷声道:“由他们去。”
在世家消极抵抗的氛围中,新君犒赏学子的春日宴仍在有条不紊的筹备中。
被取中的学子,尤其是寒门学子,生活中受到的待遇陡然提升。
胡辛所住的那旅店,店主人送他离开的时候,还请他在店里一面墙上提了字,再没有从前冷眉冷眼的态度。
宫里来人,给甲等十四名学子量体裁衣,又另有种种准备。
永平初年三月末,建业城中的春天已经到来,杨柳反青,百花初绽。
一支从荆州出发的队伍,恰在春日宴这日赶到了建业城,为首的人乃是荆州都督邓玦。
邓玦为荆州都督三载,今岁乃是按照惯例入建业叙职的。
与他同行的,还有雍州刺史虞岱。
“一别多年,建业城竟也不敢认了。”虞岱坐在马车里,挑起一角车帘,望向新雨过后的街面,苍声感叹。
前方锣鼓声热闹,路两边许多百姓踮脚等着。
邓玦等人在士卒指引下,亦避到路边等候。
“大人稍等。”那守城引路的兵笑道:“这是咱们的恩科甲等前三名来了!”
虞岱饶有兴致,探头出了马车,与一旁的士卒攀谈,笑问道:“不过三名学生,怎得这样大阵仗?”
那士卒笑道:“可不敢这么说。那是天子的学生,岂是寻常?陛下御笔亲选,定然要有大用处的。您看今日这阵仗,正是陛下恩遇。”
话音未落,就听鼓乐声越来越近,两队穿锦衣的士卒引着一队骑在马上的学生前来,只见那三名学生都骑白色骏马,胸口戴大红花,为首者神色端凝,中间那位喜不自胜,最后那一位黑脸膛、坐在马上冲着四面招手。这三人都很年轻,虽然性情不同,但眉梢眼角都有春风得意的喜悦。
旁人倒也罢了,不过瞧个热闹。
虞岱眼望着三人巡游而过,却是一阵恍惚,仿佛看到了他从未拥有过的另一种人生。这三名学子今日之荣耀,曾是他与宋冰等人毕生奋斗之理想。二十年前,他们一场惨败,失去了机会。
没想到,二十年后,原本只是他梦想的一幕竟在一位年轻女皇帝的治理下成为了现实。
天子门生走过的街道上,散乱落着些花朵,都是方才路边看热闹的女郎抛掷的。
虞岱望着那路上的花瓣,久久回不过神来。
“虞先生,咱们上路吧。”邓玦拨转马头,来到虞岱马车旁,低声笑道:“咱们得赶在宴会开始之前,入宫陛见。”
“极是。”虞岱含笑一叹,道:“春日宴,真好。”
他人生的春天早已逝去,但没有关系,天下还有千千万万人,他们的春天正要开始。
皇宫之中,穆明珠选定了今日要穿的衣裳,看着捧衣退下的樱红与碧鸢,忽然对前来奏事的李思清笑道:“李少府,你说在宫中也办一场考试如何?朕这些侍女,可也是能写会算,未必便比不过外面的学子。”
李思清微微一愣,抬眸看向皇帝。
穆明珠低头摆弄着袖口,像是说笑又像是认真,道:“便譬如李少府你这等女官,又体贴又有能力,只一个也太少了些。”她望入李思清眼中,含笑道:“朕若是凭着眼缘去选,也太儿戏了些。若是宫中选女官,也能有一套相应的考试制度,岂不美哉?”
李思清终于确定,皇帝是在以轻松的口吻说一项认真的提议。
她压下思绪,笑道:“您既然发话了,臣虽不敏,也当勉励去做。宫中朝中原是一体,就仿照恩科的制度来,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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