拽着她的那只手有点湿,指节修长,将她整个手腕牢牢握住,坚定有力。蒋应然茫然向前看,一片白晃晃的影子笼在她眼前。是刚才旋转门中打电话的白衣男子。 她觉得熟悉,本能地没有反抗。 白衣男拉着她从旋转门进去,没有出酒店大门,左转到了电梯口,果断拉她走进了电梯。就在电梯门缓缓关上的那一刻,她看到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冲进了大堂。 “你是谁?”蒋应然的身体总算反应过来,她欠了欠身子,想摆脱那个男人的束缚。 “啊——抱歉,”白衣男松了她的手,温柔笑笑,但那笑里似乎带着一丝疲惫:“蒋小姐,别来无恙。” 他们果然是认识的。 蒋应然迅速调动脑中已有的信息,继续方才被Van Riel坠楼事件中断的搜索,试图将他和脑海中的某个形象融合在一起,然而无果。今天发生的一切打乱了她的思路,她现在脑中大屏闪现的只有“炭蛆”、“血”、“Van Riel”几个字。 “我对你有印象,但我不记得你是谁了。”蒋应然看着他,老实说。 白衣男笑了笑,这姑娘着实不客气——若是一般人,多半会虚情假意地热络寒暄几句,等着对方从言语中露出破绽。然而这姑娘是个实心眼,啊不,空心眼。她大概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关系都需要适当的礼貌来维系。 “你有我的名片。许儒林,大使馆教育处。”白衣男淡笑着自报家门:“蒋小姐,你上次有麻烦找到大使馆,是我接待的。” 大使馆……蒋应然想起来了。那时她刚来G市,短租了个去美国交换学生的公寓,作临时落脚的地方。搬进去的时候她粗心,没有检查房间内的物品,最后交房的那天房东说丢了两把贵重的古董吉他,原本放在床底下,价值两千多欧。 蒋应然压根就没见过那所谓的两把吉他,当然据理力争,房东却见她一个单身年轻女孩,独来独往,以为她是G大的留学生,好欺负,当下就以告到警局为威胁。 告吧,也好,让警察来明辨是非。蒋应然态度很干脆。 收到警察局传票的那天,她手下的中国硕士王璐也在。小姑娘没经过什么大事,当时就吓得没了主张:“蒋老师,要不,找大使馆吧。” 蒋应然想了想,她目前应该需要一个律师,不过她自己在这类事情上一向没什么主意、一筹莫展,而Richard眼下在摩纳哥度假,Van Riel更是忙的完全指望不上——她稍一忖度,便接受了王璐的建议。王璐在她手下两个月,对她的专业能力佩服的是五体投地,但一涉及到人情世故,她还真怕这位年轻的蒋老师会被大使馆的人乱棍打出来,是以慷慨自荐陪同前往。 于是就有了许儒林见到的奇异的那一幕——两个一般大年纪的小姑娘坐在自己对面的沙发上,一个半垂着头,胆怯而委屈地诉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到冤枉处声色哽咽,大有窦娥六月飞雪的情状;而另一个,当事人本人,却平静地盯着书桌旁边的水族箱,一派事不关己的淡然。 彼时许儒林还啧啧称叹,年纪轻轻就有大将之风,不容小觑啊。后来查了她的履历才觉出蹊跷——这姑娘显然在对事物的敏感程度上有滞后反应,或者压根就没有反应。俗称缺根筋。 那天的谈话,从许儒林走进来,到将她们送出去,她只说了三句话。 “我没见过吉他。” “请帮我介绍个律师,谢谢。” 还有,“你的鱼快死了……” 当天晚上,他鬼使神差地抱着那缸鱼去找了一位B大的海洋生物学专家,那位老专家先是以一种“杀鸡焉用牛刀”的眼神白了他一眼,接着又以一种江湖郎中惯用的口吻摇头晃脑着轻叹“幸好送来的早一步,不然呐……” 不过最后,那缸一欧两条的锦鲤还是在老专家的妙手回春下幸存了下来。 因而说起来,她对他的鱼也算是有间接的再造之恩。 电梯在快速下降,很快就到了负一层的地下车库。蒋应然看着眼前面目清朗的男人,还是皱起了眉头,电梯门打开,她眼疾手快地按了关门键。没错,她对他印象不坏,但这不坏并不足以令她放松对他的警惕。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蒋应然冷冷问。Van Riel死了,她被一个仅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拉来地下车库,接下来她将要面对的,还会有什么? “蒋小姐,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祖国。我什么身份,你是知道的。”许儒林轻笑,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他当然能张口就来。 蒋应然却十分执拗,手指压在关门键上,没有松:“我现在谁都不相信。”Van Riel的死在她心中摊开了一片阴影,而那片阴影并不是个平面,阴影底下是一湾不知道有多深的沼泽,她有种直觉,这沼泽正在向她蔓延过来。 “我希望你记住自己说过的这句话。”许儒林神色忽然严肃下来,身体前倾,向她靠近了一点,因为离得近,她一抬头就能瞥见他敞开衣襟处露出的锁骨,漂亮而坚韧的两道线条。他手覆上她的手背,凭借男人力量的优势,强行移开了她的手:“蒋小姐,Van Riel死的蹊跷,你现在不走,就很难走了。” 蒋应然虽然瘦弱,力气还是有的,她原本还在挣扎,但许儒林的后一句话却让她彻底松开了手:“我刚刚接到电话,布市医院收到几名病人,疑似炭蛆杆菌感染。你是生物学家,你比我清楚严重性——这是动物传染病,人类感染的很少。” 下一瞬,电梯门打开,他再次牵住蒋应然的手,拖着她走出去。他的手大而宽厚、沉稳有力,和他的清秀外观截然相反。人说静水流深,他的声音、外貌、作风,无不似一湾无限向暗处伸长的水,于无声处见波涛。 微凉的汗液映在她清晰的掌纹上,像在绘就一个仅在他们彼此之间传递的隐秘的符号。蒋应然才说过了“不相信”,却跟着他走了出去。 动物有预知危险的本能,也有感知安全的本能。风声鹤唳,却未必草木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