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应然不知道沈麟能怎么带她出去,但他既然能突破实验室重重安保、无声无息地进来,出去想必也不是什么大困难。 沈麟从片刻前的微愕中醒过神来,恢复他一贯的玩世不恭,舔舔才被她亲过的嘴唇,轻轻笑道:“小丫头,这买卖也太便宜了些,那外头可都是荷枪实弹,你亲我一口,就想让我陪你玩命,你以为你是谁,妲己,还是墨杜莎?”他的声音微微沙哑,像砂纸擦过粗粝的墙面,扬起细尘,能迷人眼目。 人的五感是相通的。蒋应然听着他灌入耳膜的低声,却不自觉眨了眨眼。若说墨杜莎,恐怕他才是。 她当然知道自己没有祸国殃民的妖姬姿色。不过这并没什么要紧,事实上她压根就没有动过使美人计的念头。她只是单纯在解决他抛出来的问题。在她相对自成一体的知识体系中,应对紧急事故的首要原则,就是要找到自己所面临的最紧迫问题,并想办法解决它。就方才沈麟的态度来看,怎么说服他当然是最紧迫的。 他说他们不够亲密,那她就证明给他看够。 现在嘛——“怎么样你才肯带我出去?” 这种时候,一般人的第一个问题应该是“你有没有办法带我出去”,但她却径直跳过了这个,沈麟不免有些好奇:“你怎么不问我能不能带你出去?” “你能。”蒋应然定定看着他,细小而整洁的牙齿轻轻开合,吐出利剑一样的两个字。 没来由的信任往往最动人心,因为没有利益驱使,不存在砝码的交换,全凭本能。 沈麟微怔了怔,伸手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刮,笑道:“好,就冲你这么相信我,我带你出去。不过你记着,我可不是什么施恩不图报的老好人,这个人情记账,以后记得还我!”其实到了这一步,沈麟就是念着韩实那点同窗酒肉情,也不会弃她于不顾。不过她既然这么老实,就不要怪他顺手占个便宜了。 他说话的时候,蒋应然习惯性地露出微微迷茫的眼神——心无旁骛的人在外人看来多少会有点呆气,她也不例外,这表现在思考时尤为明显。然而他话音一落,她却立刻郑重而坚定地点了点头,“好。” 沈麟看着她,忽觉她像一只走失的小奶猫,错把自己当成了妈妈,一心一意地跟着自己。心中莫名一软,意识还没来得及反应,荷尔蒙就已上头,下一瞬,他竟鬼使神差地低下头,轻轻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两唇相触,他才反应过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忙蛮不讲理地找补了一句:“盖个章,以防你反悔!”又似怕她拆穿自己的尴尬,立刻顾左右而言他:“剪刀、厚手套、你的外套,要颜色足够显眼——对了,最好再有一顶帽子,快给我找来!” 幸好这几样东西实验室都有,只不过手套是实验室的橡胶手套,并没有他要求的那么厚,外套和帽子也都是实验室的白大褂和白帽子,但是好在足够显眼,而且还额外多找出了一副口罩。 沈麟接过蒋应然递过来的剪刀,“过来,转身。”他吩咐道。 蒋应然依言照做,下一刻,沈麟的手已触上了她盘起来的长发,轻轻一拉,那盘发散落下来,一坠至腰。就在今天早上,沈麟还嫌弃她这发型古板,像个老道姑,现在那发丝就在他手下,乌黑如泼墨山水,轻软似白云出岫,他忽觉得有些不舍。手抬了半晌,只任由那长发在他指尖荡漾,却没有动。 “要剪吗?”蒋应然问。 “唔……嗯……”沈麟尚在怔忡,回答有些含糊其词,好一会才醒过神来,解释道:“这群洋鬼子对亚洲脸识别能力很弱,你把头发剪了,他们不容易认出来。一会我穿你外套引开他们,你等人声远了再出去,记住不要乘电梯,也不要往下,往天台跑。”他的计划其实很简单,这群警察的速度不可能有他快。 他说话的当口,蒋应然已当机立断地夺过他手中的剪刀,手起刀落,那一片轻云飘忽坠地。沈麟惋惜地觑了眼散落一地的乌发,但听见她皱着眉头道:“好,我听你的。但你告诉我,你会不会死?如果你会死,那还是算了。我可以欠你一个人情,但我不能欠你一条命。” 我可以欠你一个人情,但我不能欠你一条命。 跟前这小丫头郑重其事的样子再度让沈麟有些好笑。他轻轻摸了摸她垂在耳际歪歪扭扭的短发截口:“放心,我的命值钱的很,为谁我也不会轻易给出去!”不久之后他便明白,“不会轻易”和“不会”是两回事,正是“不会轻易”,才更显得弥足珍贵。 “好!”蒋应然也迎着他笑了笑,又侧过头想了什么,忽没头没脑地补了一句:“正好我也没钱。” 这句应和的是他那句“我的命值钱的很”,是一句很寻常的玩笑话。可不寻常的是她一本正经的口气,和说完这句话后似乎有些期冀的眼神。 沈麟与她四目相对,他看得清她眼底一闪即逝的期冀,可仍不明所以,直见她有些懊恼地垂下头,才有些反应过来—— 她想讲一个笑话,但无疑效果很差劲。 她在竭力做着自己不擅长的事,企图令两人放松一些,或者是令他放松一些。毕竟,他才将是那个处境更危险的人。他们都没有意识到,短短的十几分钟里,两个蜻蜓点水般的、从意义上来说近乎礼节性的亲吻,已悄然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谁说人的感情一定是由心而发的。有时候,身体的摩擦包含着更潜意识、更纯粹的情感。 沈麟当然不觉得她的“笑话”好笑,但还是不看功劳看苦劳地配合着笑了笑,又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揉了两下,将她本已杂乱的短碎发揉地更加零乱。接着抱起手,满意地打量了量她头顶的旋涡,像在欣赏自己的旷世巨作,满面带着诡谲的笑意。好半天才想起正事,替她套上手套,认真套了两层。 他们约好再相会的地方。 楼下已响起了不耐烦的催促声。沈麟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嘴里含混说了句“时间差不多了”,披上外套戴起帽子,往门边走去。正要出门,却忽又想起什么,从口袋中掏出军刀,转身远远扔还给她,“记住,砍这里,一击毙命!”边说边笑着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语气再寻常不过,像在跟肉铺老板比划要哪一块肉。 下一瞬,他打开门,身体微微躬起,就在那令人还来不及防备的刹那,突然暴长过门阑,似一只捕兽的野狼,冲了出去。 不,这一次,他的速度比中午更快,若说那时的他是一只野狼,那么此刻,他就是一只傲视草原的狼王。 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达到了人可预见的极致。 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下意识伸了伸手,似乎想要攀附到他跃动的背上,随他一起奔跑——弱小动物敬畏强大动物,这是自然的法则,也是天性,如果有可能,它们当然渴望从后者那里获得保护。 门外如期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警察的怒骂、奔跑、追击,乃至打斗皆渐次响起。约莫两分钟后,追逐声转移到西边副楼。蒋应然深吸了两口气,从半开的门中一闪而出。 她拼了命往楼顶跑去,胸腔像鼓动的风箱,呼呼作响。 一共六层楼,这里是第三层。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逼迫她长跑的情形,想起哥哥在前面给快要瘫倒的她打气、带着她跑的情形——无数久远的记忆片段,像回光返照一般,一幕一幕在她眼前闪现。 18圈,19圈,19圈半,19又四分之三圈…… 20圈。 她终于爬上了天台。追逐的人声离她更远了。 天开始下雨,阴云密布。她喘够气抬起头的那一刻,天黑了下来。 他说的“时间差不多了”,原来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