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强光从身后照射在他背上,宽大的上衣中隐隐绰绰地勾出瘦削的腰身线条。敬池不紧不慢地从光束中跨出来,发丝自然垂落,遮住了额角。
出挑的眉眼一点也不温驯,一笑一抬眸便锋利逼人,让人无法直视。
黑伞被敬池当手杖拎在手中,外观看上去平平无奇,毫无出众之处。他用这伞做的手杖指了指胡泱,不紧不慢道:“支持正版你我有责,胡泱泱你意识不到位啊。”
胡泱:“……”
敬池顿了顿继续说:“你信不信我把你养的东西全给你薅了?!”
胡泱养的那些东西全都是他的宝贝,哪儿禁得住敬池那么折腾,摸了摸鼻尖,讪讪道:“我错了。”
亮如白昼的光消失,黑暗重新拢聚,眼前有一瞬间陷入失明,接着暗淡的路灯映入视网膜,他们面前的女鬼消失了。
况鹤两条腿软成面条,支撑不住,登时瘫在原地,坐了一屁股积水,带着侥幸活下来的激动:“卧槽我活下来了!”
胡泱搓掉手上的血泥,问:“地府的人找你干什么?”
“看到况鹤头顶上的阳火了么?”敬池沉吟了半晌说,“三魂七魄都压不住了。”
胡泱看向一无所知的况鹤头顶上那簇苟延残喘将灭不灭的阳火,以及几乎快与肉.体叠成重影的三魂七魄。
的确快压不住了。
什么情况活人的阳火会弱成这样?胡泱蹙了蹙眉头,问敬池:“跟他有关系?”
敬池很模棱两可地说:“差不多。”
胡泱顿了下又问:“那地府是谁来了?”
敬池道:“崔珏。”
“我操,阴律司大判官!”胡泱啪地拍了下大腿,不可置信地瞪眼,“你和他打起来了?!”
敬池睇了他一眼,原本木着的嘴角终于动了起来,露出一抹算计得逞的笑容,流露出计谋成真的惬意:“不是我。”
“是我前夫。”
几分钟前,敬池心安理得地把自己闯出来的烂摊子交给前夫解决。
结界是前夫破的,人是前夫打的,敬池什么也没干,一人做事一人当,地府的人要再来找麻烦也找不到他身上,说不准还能顺势将陵颂之从他身体里逼出来。
胡泱:“……”
敬池摸了摸颈部,感受到了灵力在身体里流窜久违的暖意,暂时消除了灵脉凝滞的干涩和燥热。
况鹤从地上爬起来,满裤子的泥水,抬头看见胡泱苍白的唇瓣,抹了把脸,说:“我送你去医院吧,你溜了好多血,叔。”
胡泱对这么怂蛋的年轻人没什么好感,看在况且愈的面子上才勉强分给他一个眼神,原本不想理他,但也不想被说不识好歹,说了句不用,压低声音问敬池:“你从哪个旮沓收了这么个糟心的玩意?留给况且愈自己玩儿不好吗?”
“小蝌蚪没了爸爸当然要四处找妈妈。”敬池扬手砸了下胡泱的胸口,唰地一下打开伞,银色伞柄压着肩,黑伞挡住了拢下来的路灯灯光,“不然无父无母多可怜。”
胡泱被他砸得差点吐血,揉着胸口问:“你难道真是他妈?”
敬池已经走远了,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背着他们招了招手,不知何意,然后胡泱和况鹤听见他说:“警察叔叔,我要报警……”
满地的玻璃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重新变成一面完整的落地窗,完全看不出有人一脚把它踢得粉碎的痕迹。
胡泱捂着胸口狂咳了几声,粘稠的血液顺着指缝流出来,手递到面前,倒吸一口冷气,差点当场昏厥,身体面朝下直挺挺地倒下去。
况鹤:“……”
况鹤被吓得够呛,半搂半抱着胡泱,搞不清之前血不要命地流的人怎么突然见血就晕,惊慌失措道:“妈妈妈妈!他晕了他晕了!”
“晕血而已。”敬池说,“带他去医院。”
胡泱进医院不久,那家酒店被围了起来,警方根据报警人提供的线索,在冷窖里找到了被藏起来的一具被迷.奸致死的女尸。
“孽罪太深,没办法超度,”胡泱已经醒了,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疯狂抖腿,手伸向况鹤,“我只会超度,硬拼还是只能敬池来,超度不了就只有杀了。”
况鹤被病床抖得眼冒金花,默默向后挪了挪屁股,把刚削好的苹果放胡泱手上,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护士推着推车进来,查了房之后离开,车轱辘声在深夜的医院巷道回响,细听还有些吓人。
况鹤扫了眼门上的玻璃窗,看到转瞬即逝的几张鬼脸。
胡泱还在咔嚓咔嚓:“不过他们生前的事不归我们管,这得交给条子解决。”
“我有个问题,叔。”况鹤听到这儿举手,被胡泱面无表情地打断:“叫哥,谢谢。”
“哥。”况鹤立即改口,乖乖地给胡泱削桃子讨好他,臊眉耷眼地说:“你跟我妈和我爸怎么认识的?我妈和我爸之间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胡泱也挺纳闷:“你怎么这么执着上赶着认妈?”
况鹤不服气地说:“什么叫我上赶着认妈?没证据的事我能做吗?那是人干事?”
“哦?”胡泱竖起了耳朵,脑袋凑过去,“speak,让我听听。”
“我爸在书房藏了我妈的照片,我之前还不小心听到过,上面的人就是我爸的对象,”况鹤拍板说,“我偷偷看了,豁,就是我妈!”
胡泱听他一口“我妈、我妈”的,反应了半天:“……敬池?”
况鹤点点头。
他怎么不知道这两个人背着他搞一起去了?胡泱惊了半天,才慢吞吞把况鹤削的桃子推到一边说:“如果你硬要认敬池是你妈的话,那我觉得你或许、应该有两个爸。”
况鹤表情不太高兴:“是那个陵颂之?”
胡泱疯狂点头。
“难怪当时说结了几次婚。”况鹤小声嘀咕。
这个胡泱可没法告诉他。
“我们三个人几百年前就认识了,我怎么不知道他们搞一起去了?”胡泱说,“我说呢,他们关系怎么比我和敬池都好。一个赶尸一个镇压超度,身上功德一路狂飙一骑绝尘……卧槽!”
胡泱唰地一下坐直:“我明白了!”
况鹤问:“你明白什么了?”
敬池缺什么?
就缺功德啊!
难怪,难怪了。胡泱瞥了况鹤一眼心说:老子明白你和你爸都是工具人了!
“这不重要。”胡泱咳了声,慢悠悠躺下去,哎哟了一声,将这场对话翻篇,“朋友,我看你印堂发黑丧吊临门,你最近是不是容易遇上事儿?”
况鹤:“……”
况鹤饱受荼毒,感恩戴德热泪盈眶地紧紧抓住胡泱的手,眼泪瞬间飙了出来:“是的,没错!大师救我!”
“……”胡泱没想到他这么配合,眼尾一抽,轻咳了声压住尴尬抽手,手硬是没抽出来:“什么时候开始的?给我撒手!”
况鹤赶紧放开他,说:“上个月吧,我遇上了车祸之后。”
“你躲过了?”
“那倒没有。”
胡泱狐疑地抬高眼看向况鹤的头顶,惹得况鹤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头顶:“怎么了哥?”
“我在想,”胡泱慢吞吞地说,面无表情,“你怎么还活着??”
况鹤:“?”
什么,他还活着不好吗?!
.
经过护士台的时候,敬池突然停了下来,惹得里面几个护士频频打量。
敬池长得好看,眉眼像含着情,单单站在那里冲她们看过来,就已经能让她们面色羞红。
然后敬池看的并不是她们,是她们身后的人。
准确来说,并不是人。
毕竟没有一个人皮肤青灰,诡异地弯起嘴角,看不出一点活人的气息,猝不及防撞上敬池的视线,还退后一步,顷刻像融化在黑暗中一样,消失了。
有个小护士在同事的怂恿下,羞红着脸,问:“先生在找人吗?”
于是敬池的视线挪到了她的脸上,飞快地扫了眼对方印堂,那里笼罩着淡淡黑影,当即心里有了底。
“我找你。”敬池和熙又迷人地弯起眼睛,磁软的声音掺杂着些许蛊惑,“下班的时候直接回家,不要在路上逗留。”
小护士张嘴:“啊?”
“路上会有人拦你,对你来说有点危险。”救人是可以拿功德的。敬池心里轻叹了声,看这小姑娘无辜才继续说,“回家后也不要照镜子。”
小护士听得脊背发凉,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已经带上了戒备。
“……”敬池刚想说我不是坏人,想了想这要是说出口反而更像了,于是转身出了医院大门,很快融入了夜色中。
“什么意思啊?你听懂了吗?”小护士问同事。
同事摇了摇头,也是一脸懵。
刚才那只鬼又重新出现,死沉的眼睛看着敬池消失的方向,抬脚正欲跟上时,差点被一巴掌抽得魂飞魄散。
“你拿什么补偿我,小池。”
陵颂之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听得敬池微愣:“补偿?”
“求神办事,总得拿出点自己的诚意。”陵颂之说,黑暗中幽暗的眼睛划过一层幽光,看不清面色,“这是规矩,你知道。”
请神上身不就是为了让他帮忙,逢凶化吉?敬池忍不住阴阳怪气:“你让我求你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前夫。”
陵颂之凉凉地说:“我说了什么?”
“说我的妻子在我不在的时候给我戴绿帽,还和野男人交.合生育后代?”
陵颂之先前的冷眼旁观终于被浓浓的酸意和妒恨击退,藏匿得极深的控制欲终于打破牢笼露出了尖利狰狞的爪牙,从黑暗中挣扎出来奔向簿淡脆弱的灵魂。
灵魂被裹住勾着纠缠,敬池腿弯一软,好险及时扶住了墙才没当场跪在地上,脑中浮出四个大字:事后算账。
再怎么也做了好几场夫妻,身体和灵魂的每一寸都合拍契合,没有肉.体的阻隔,灵魂的直接接触和碰撞的快感冲击得敬池头皮发麻。
“……”
敬池压着眉喘气,手抓着粗糙的墙,指骨用力地凸起泛着白。不一会儿眉眼就松弛开来,眼角眉梢春意浓浓,轻挑地说:“这就忍不了吗陵颂之?还是说你想让人看见我嗯——这个模样?”
耳边传来从鼻腔深处哼出的轻缈冷哼。
从敬池嘴里冒出来的每一个字眼都在有意或者无意挑战他的底线,汹涌的妒意已经将陵颂之淹没,哪里管得了这些。
“他有我厉害吗?”陵颂之微凉的嘴唇紧紧贴在那道浅薄透明魂体的耳廓上亲吻,“他看到过你发.情的模样吗?”
漆黑的巷子里空无一人,附近的鬼感受到更强悍的存在,全都仓皇地逃走了。敬池扶墙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险些维持不住这个姿势。
“他像我这样逼迫你了吗,嗯?”陵颂之的手指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循着它,冰冷的语气与现在的情状格格不入,“你像女人那样给他奶孩子了吗?”
敬池咬住下唇,认陵颂之怎么逼问也不肯开口,巷子里只有偶尔轻哼的声音。
“你猜,你走之后我从典籍中翻到了什么。”陵颂之像咬住了什么,声音有些含含糊糊。
敬池面色酡红,颤抖着指尖下捂住双耳,潮湿的泥土和青苔的气味飘进鼻腔,手软得用不上力,声音中夹着难堪:“什么?”
“魂.交。”
“……”
魂.交,顾名思义——
敬池咬着牙说:“不许,陵颂之,你给我住手!”
陵颂之似乎在笑:“不许?”
敬池背脊被狠狠撞在冰凉的墙上,砰的一声,在空旷冷寂的巷子里尤其响。
“况鹤身上有你的气息,为什么?”陵颂之逼问,凉飕飕的声线终于有了温度。
敬池冷笑说:“你不是说了他是我生的?”
“你要是能生早就给我生了八.九个孩子。”陵颂之抚摸着他的脸蛋,“如果他是你所生,他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已经被我掐死了。小池,你可骗不了我。”
“我骗你干什么。”敬池被他拿捏着任他揉搓,脱力地哼了几声,平静着呼吸,眉眼又冷又淡,说:“我的魂魄就在你面前,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说完他又添加道:“那样你就没妻子了。”嘻嘻。
“……”陵颂之顿了半晌,“你在威胁我?”
敬池弯起唇瓣,不可置否。
巷子里隐约响起野猫尖细的叫声,敬池分神心想幸好抄了近道,不然——交融的声音严丝合缝地将他包裹,敬池险些滑下去,又被托了起来。
“你闯鬼门关是为了况鹤。”陵颂之贴着他耳际说,“你将他的三魂七魄从鬼门关带了回来。”
敬池抿紧唇瓣,细细地喘.息,不说话。
“为什么?”冰凉的触感绕到前方,顺着脖颈摩挲而上,钳住那只下巴,陵颂之像在逗弄着听话的小猫,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为了他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