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朝时,老皇帝坐在龙凤朝阳宝座上,凝眉沉思,现出帝王的威严之相。可我猜,她听着座下文武臣子的高谈阔论、口诛笔伐,心里早就飘去了徐贵君的金瓯殿,惦记着美人儿的软玉温香。
赵福柔作为储姬,便侧坐于右方旁听朝政,便于来日掌权。上朝一上三两个时辰,赵福柔无聊得很,玩璎珞、玩簪钗、玩裙袂、玩头发,就差把自己也团成团玩一玩。
每每老皇帝问储姬殿下家国大事,抛出沉重的六个字:“储姬,你如何看?”赵福柔总有法子把问题抛给东宫幕僚,东宫幕僚接不住,就抛给陪读冷画屏,拉大家都下水。
可怜冷画屏一个正正经经的纯臣,总要时不时给主持殿下收拾烂摊子。
我打眼望去,见冷画屏立在文臣堆里,手执笏板,腰身纤细,只看背影,便令人觉得这女子龙章凤姿,气韵天成。
五品文官的朝裙图腾是白鹇,她妆花长袄上有白鹇蹁跹云海间。
这冷画屏出身世家,乃是礼部尚书冷绛雪之嫡女。虽说如此,她却与状元赋娉婷交好。二人一个代表世家文人,一个代表寒门臣子,时常在一处探讨改革新政,均匀世家与寒门的矛盾。
我想,倘若不是大顺朝玉山将倾,冷画屏定能当一介名臣,流芳百世。
此时,老皇帝有些累了,她深深吐息几下。穿暗红色平纹袍子的狸奴高唱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赵福柔还以为自己要解放了,连忙提起马面裙鸦黑妆花有凤来仪马面裙:“回宫!快!”
我却三步出列,躬身道:“陛下,臣女有事启奏!”
赵福柔只得尴尬地放下裙子,回到金丝楠木高椅上,继续听天书。
老皇帝淡淡道:“讲。”
我冷道:“臣女要参凌烟阁千户戚寻嫣勾结内宦,贪赃枉法!”
戚寻嫣亦撩起马面裙出列,跪拜在地,不甘示弱道:“臣女要参她戚寻筝骚扰边境,通敌叛国!”
我令江浸月、姚品岚等人呈上罪状,又高声道:“臣女有证据!戚寻嫣不仅勾结内宦,还打压下属,为官不正!”
寻嫣握紧了拳,续道:“她更是罪责满身,罄竹难书!强抢民男、强占郎君、奢侈僭越、结党营私!”
每每接近退朝,我和嫡姐时不时会闹上这么一出,给广大文武高媛枯燥的日子里增添一点刺激与快乐。其余人皆面面相觑,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唯独戚香鲤满面怒气,若不是在九五之尊眼前,非要拔刀了结了自己的两个女儿。
赵福柔自然不无聊了,她愣在原地,低声道:“啊这……”
虽说我与嫡姐恨不得砍死对方,却都不能动手。一来因为权势对弈,我需要她手下的人辅助追查“沙蛇”们的下落,她需要我的存在制衡即将造反的金吾卫。彼此朝堂互骂,乱扣罪名,只是耍耍嘴炮,过过嘴瘾。
二来,便是因为血缘。
退朝后,我在鄞都最具盛名的酒楼里饮酒,这酒楼坐落在流苏巷,名唤“太白楼”。
我将双脚搭在胡床(1)上,颈子倚着碧纱窗,听四下雅间中酒客络绎攀谈。
我忽听到伙计赔笑道:“哟,姑娘,您来的不巧,这个时辰空桌都满了。不如您跟那位姑娘一起坐?”
“无妨。”
所谓冤家路窄,便是如此。说这无妨二字的,正是戚家大小姐戚寻嫣。我抬眼看去,寻嫣斜配金错刀,刀柄镌刻了两个古字:天下。
此刀铭为天下。
寻嫣身后跟着两个贴身丫鬟,正是烟罗与琼枝。寻嫣讲究,从不穿官裙办私事,她下朝后,想必在耳房换了常服。此时她身着蝶翅蓝(2)平金绣燕雀斜飞交襟短袄,下穿绯红刺绣山岚氤氲马面裙,裙边镶嵌一层金纹。她的高髻绾的一丝不苟,青丝深浅有致,鬓侧镶嵌几痕点翠鸟雀口含月光石的珠花。
倘若不是那柄金错刀,看起来便似富贵乡养出的千金小姐。怪道寻嫣在西域行军时,边防军卒都成她是“儒将”。
我与寻嫣见到彼此,都利落地拔了刀,虎视眈眈望着对方。
对峙须臾,我觉得没趣儿,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倒了一杯酒,放在她眼前。
寻嫣万万料不到我落这么一棋,她疑惑片刻,竟然离奇地坐下,与我同桌而坐。
烟罗与琼枝对视几眼,不知我二人之间有什么渊源,怎么一会儿剑拔弩张,一会儿推杯换盏。
我眨一眨眼,轻笑道:“酒里没毒。”
寻嫣蹙一蹙云雾黛眉:“你这是何意?”
我长叹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倘若你我对饮,会是什么光景。”
寻嫣冷道:“你是禽兽,我从不与禽兽对饮。”
我并不在意,笑道:“倘若没有那些乌糟之事,即便你我不是一个爹肚子里出来的,也是至亲的姐妹。我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