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向来聪慧,只是一时愚钝罢了。”
这世间人性百态,乱象丛生,有人骄纵跋扈便有人温和谦逊,有人恶毒仇视便有人心善济世,也有人生性复杂,时常让人参不透他们到底是何许人也,这类人,最善伪装,玩面具游戏。
在他看来,邓惟余便是典型的后者,值得一提的是,他已经参透了她。
无甚,只是因为他们是同类人,都玩儿扮猪吃老虎的游戏,这也是初始为何会被她吸引的原始之一。
她表面装的温顺,对人谦逊有礼,他人说什么她答什么,乖巧的像只小猫,但其实心里很有主意,也很聪明,同时也很骄傲,又像只孔雀。她若不想做旁人便逼迫不了她,她若存心要做什么谁也拦不住,大有“千万人吾往也”的气魄。
所以,她不想结的婚,她自然有办法搅黄它,只看她到底愿不愿意费些心力。只要她肯,她便可以做到。
她现在在这里期期艾艾无非是她还没镇定下来。
她这人表面为人处世皆做的处处滴水不漏,实则她没有这么圆滑,她内心厌烦极了京中贵圈大大小小的筵席,也讨厌应付那些自以为不动声色实则很明显打量她的妇人,她们有的用可怜的目光看着她,可怜她怎么刚出生便没了娘,爹爹和兄长皆在洛阳,狠心留她一人在汴京长大,还有些夫人用艳羡的眼光看她,羡慕她有一个显赫的家族,父亲和兄长皆身居高位,还有些京中姑娘,她们大多又是嫉妒又是羡慕的看着她,来意不善。
因为身世,她骨子里是敏感多思的,但她从来都不把她这面表露出来,或许说她从来不显露自己脆弱的一面,她不渴望旁人的安慰和援助,她习惯靠自己。
种种这些,累计起来,使得邓惟余寻找到了一种最适合保护她自己的一种方式,她开始用吃喝玩乐的乐趣麻痹自己,学会做一个没心没肺看上去愚钝又保有大家闺秀的卫国公府嫡女,她只有把自己麻痹在不痛不痒的生活里,很多伤害便能远离她。
昭安看来她这种心态其实是一种逃避,因为不想体验苦痛很多事便用计谋巧妙地躲过去。
只怕是暂时没对她怎样,日后连本带利地和她算账。邓惟余心想。
见邓惟余神色恹恹不愿多谈,昭安也不再为江溟之说好话,他们之间自有缘法。
邓惟余懊恼了一夜,翌日醒来,眼神空洞,眼下一片乌青,嘴唇没了血色,白兰撩开帷帐看见她如此蓬头垢面有气无力地坐在床上吓了一大跳。
白兰慌张了起来:“姑娘哪里不舒服?可要请太医?”
她点点头:“也好,请个太医看看,再不医治我怕是要抑郁而亡了。”
“姑娘!浑说什么呢!”
午后白兰真请来了太医,如邓惟余所料,太医说自己郁结于心,精神不振,深夜失眠,邓惟余像抓住生命的稻草,急忙问太医怎么办,她急切想要摆脱困境。太医说开些安神药,平日膳食多用些喜爱之物,最好用些果子,可以的话,可以出去走走透透气。
最后一条邓惟余是当耳旁风的,这次遭殃便是因为她想出去走走,这一走便走出了事,短期内她是不会再踏出卫国公府大门一步!
她立马吩咐白兰去府外买些甜食酸食和果子,最好有淮南的橘子,她想吃橘子了。
日子彷佛又回到了先前,卫国公嫡女在府中深居简出,吃吃喝喝睡睡,有时找婢子们同玩,欢声笑语传遍整个卫国公府。
一日,紫菀为看话本的她端来葡萄:“姑娘不去看望平安伯夫人了吗?”
经紫菀这么一提醒她才想起,不日前她是说过要去看望表姐的。
“再过几日吧。”
过了几日,邓惟余拿了邓连昱送她的纯白狐狸皮去了平安伯府,以给表姐做新衣为由头看望付敏芝。
下人领着邓惟余到付敏芝所在的院子里,邓惟余刚进去便看见一堆仆妇围在门前,从堂里在往外搬箱子,里屋时不时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
怕不是出什么事了?
邓惟余赶忙进去:“表姐?”
付敏芝转过头,诧异:“遥遥,你怎么来了?”
付敏芝面色红润,眼睛也没有红红的,身上穿着好看的衣服,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
“来看看你。”
她走近,发现屋里还有几个仆妇在收拾箱子,她不解:“表姐这是在做什么?”
“我要与他和离,在收拾嫁妆。诶,这个不要,摔了吧。”她淡定地说出和离,又颇有精气神地指挥着下人。
那回付敏芝伤心欲绝成那样都没舍得和离,如今怎么想通了?
付敏芝看她一脸的疑惑,拉她寻了个干净地儿坐下喝茶:“是不是想不通?”
邓惟余颔首。
付敏芝一笑:“你可以认为是我想通了,不是所有女人皆有我母亲那般的好福气,能一生一双人遇见我父亲那样的良人,我也没有。以前我总觉得那女子不过是他的一个错误,我是有气度原谅他这个错误的,但我错了,那女子不是他的错误,是他的放肆,是他身为一个男子的放肆,自古以来没有人约束男子要一心一意对待妻子,可却总是约束女子为妻要忠于夫家,这便成了他放肆的底气,做的人多了便成了对的事,女子没有话语权便会永远受到不公的对待。我先前不愿与他和离是对他还留有情谊和不舍,认为还可以挽回他的心,还有一丝怯弱,和离虽已常见,但对于女子的伤害却始终存在。可回到这里,我看着他日日和那女子如胶似漆,像极了新婚的我与他,而我像个寄住在这里的无关人,还有他那母亲,时时找我不痛快,日子一长我便开始反省我自己,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我自己沦落到如此可悲可叹的地步,但我没找出来。我愈发觉得自己不值,我原本受父母疼爱,家世显赫,如今却要为了一个男人蜗居在这个小小的府里,受尽冷眼和侮辱,他的情意随时可以施舍给别的女子,我和他那些甜蜜的过往如今看来便是一种笑话,既如此,我何不痛快地离开这肮脏地,回我父亲母亲怀里,陪他们安享晚年?”
邓惟余沉默,她庆幸付敏芝终于相通,舍得放过她自己,又惋惜心痛,一个人要受到如此大的伤害才能还来这份领悟。
第三回,她觉得婚姻真不是个东西!
付敏芝整理好嫁妆,有关平安伯府的一切她皆没有打包,那些她送给平安伯的字画瓷器珍贵玩意儿皆被损坏,地上一片狼藉,没有一个好好落脚的地方。
姊妹二人一同携手出府。
“姐姐这就走了吗?”对面一个大着肚子的妙龄女子缓缓走来,面上得意得笑。
想来这位便是平安伯纳的那位小妾。
付敏芝面上再无往日面对这位女子的狼狈和逃避,此时她大大方方地走向这位女子:“你脸上的笑快收不住了。”
小妾笑得更欢了:“郎君和我会想念姐姐的,姐姐何必走到这一步呢?姐姐加把劲儿还是能留住郎君的。”
“呵,”付敏芝冷笑,“他算什么东西,也配我留?”
“你!你竟敢如此说郎君!”
“我为何不敢,我乃是昌国公府嫡女,他算个什么?你又算个什么?这个府便是拿五个也抵不上我昌国府,他能有如今全靠我父亲扶持,你以为我走了他还有这个府还能走的下去?都说家道中落,可你们都没有道过又怎能算中落呢,你还以为我走了自己变成了这府里的女主人了?能不能保住这个府再做这种黄粱美梦吧!你以为你赢了吗?我如今看着你愈发像从前的我,虽然你不配,你若抱着他的虚情假意难保你不会成为下一个我,但话又说回来了,无论怎样你都成不了我,因为你没有我那样好的母家。”
付敏芝说完再不肯多给小妾一个眼神,挽着邓惟余便离去了。
离去前邓惟余回首瞧了眼那小妾,她似乎陷入了恐惧之中。
自此她坚定了退婚和卫国公挑明的决心。
第一次是她得知她的生母,卫国公大娘子为生她难产而亡。
她那时不过一个孩童,缠着父亲兄长和白妈妈不停问,为什么别家都有大娘子,别的孩子都有娘亲,独独她没有。
每当她去问父亲这个问题,父亲的脸色总是很古怪,捂着心口,唇色发白,说不出话,像是身体不舒服,长大后邓惟余才知道那是心痛的神情。她每问一次便是在父亲心坎上戳上一刀,父亲也从来没有回答过她,后来父亲烦她、怨她、恨她,总是不待见她,不是对着她冷着一张脸,便是没由来地呵斥她,日子长了,父女关系便冷了。
兄长和白妈妈也不肯告诉她,他们说不出口。
她是从下人那儿偷偷知道的。
一天,趁着紫菀和白兰这两个小丫头在打盹,她偷偷溜去小厨房准备拿些果子,她拿了东西准备出去外面却响了脚步声,她心虚地躲起来,竖起耳朵听着外面人的动静。
听着两个婆子走进来,其中一个说着:“听说这些天姑娘吵着要娘呢!”
“要娘?可真是造孽!亲娘生她大出血撒手人寰,孩子一生下来便没了娘,母女俩皆是命苦的,谁也比不上谁。”
先前那个婆子没好气地笑了一声,骂道:“命苦?她们有什么好命苦的,她娘出生高贵,又嫁给了老爷,吃穿皆不愁,脏活细活她干过哪样?她姑娘是卫国公府嫡女,老爷公子捧着,丫鬟婆子伺候着,你我的闺女能比得上?要我说,但凡投胎在富贵人家的没资格说苦,这世间最苦的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
另一个婆子说不过她,叹了口气,打着圆场:“诶,你怎得生起气来了?是我的不对,我知你不易,不该那样说。可我这不是就是论事吗?”
后面她们再说些什么邓惟余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地回到卧室,脑子里都是那句“亲娘生她大出血撒手人寰”。
难怪。难怪她一出生便没娘,难怪父亲对她时冷时热,难怪他们都那么难开口。
是她吗?是她做了那个杀死自己娘亲的凶手是吗?
原来生孩子是件这么恐怖的事,居然会要了人的命。
如果娘亲一早便知道生下她自己便会没了性命她大概不会生下自己吧。如果邓惟余知道自己的出世会夺去一个女子的性命她才不愿来到这世间。
老天爷也真是,根本不给小孩选择来到这世间的权力。
那一天起,邓惟余再也没有去问过旁人有关娘亲的事,也再没有踏入卫国公的书房,在父亲面前收起了以往跳脱的性子,变得沉默寡言,冰冷严肃。只在父亲不在的地方露出些孩童心性,仍旧会闹着要吃府外酒楼的招牌,要与紫菀和白兰一起玩耍。
她下意识地认为让父亲看见自己没心没肺的笑颜是对父亲的伤害。
明明是她夺去了自己挚爱的生命,她怎么能幸福呢?父亲有时会这么想着吧。毕竟他眼里时而流露出的厌恶邓惟余是察觉得到的。
她对不起父亲,父亲却给了她衣食无忧的生活,按理来说她是该感激的,所以能让父亲心里好受些,她少笑一点也没什么。
对于付敏芝的决定,邓惟余纵使心里百般不同意却未发表意见,表姐没有心死,她便是劝,也是劝不回来的。况且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又有何立场呢?
末了她只对付敏芝说:“表姐,你背靠昌国公府和卫国公府,咱们虽不至于说是仗势欺人,但也尽可以挺直了自己的腰杆子,别委屈了自己。”
付敏芝笑了:“你个小丫头片子!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但愿不只是心里有数,所谓知易行难,能做到才算真正的“知”
邓惟余一直在昌国公府待至夕食,昌国公回府后她陪着昌国公一家在府中早早地用完晚膳才打道回府。
夜幕降临,秋风肆起,华灯初亮。汴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摊贩陈列,东西各样,吆喝声此起彼伏,百姓络绎不绝,饭后出来散步消食的,采买的,闲逛的,流连风月场所的,皆有。街道热闹,人声鼎沸,人间烟火气十足。
她却孤零零地坐在这昏暗的马车里,然后再回到偌大却没有人气的卫国公府?父亲不在,兄长也忙,整个府里只她一人,好生无趣。
“去逸情楼。”她吩咐车夫。
一旁的白兰开口:“姑娘,那逸情楼不大安生,姑娘前些日子才遭了害,怎又去?”
白兰苦恼地皱着眉,很是担心他们家姑娘,不愿姑娘再去那些危险的地方。
邓惟余伸手抚平白兰的眉头,轻声说:“我倒是瞧着那地方是个可玩的好地方,去瞧瞧火灾后处理得怎么样。你少皱眉,年纪这么小便老是这么苦大仇深的,日后如何嫁人?”
白兰又气又恼:“姑娘你说什么呢!什么嫁人不嫁人的,姑娘是在羞我还是羞你自己?”
邓惟余一笑,没有驳回去,左右她对婚姻是没什么期待的,自然也没有那份娇羞。
逸情楼主门是敞开的,内里灯光微弱,看上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原以为那日火势熊熊,逸情楼定会被烧得面目全非,现金一看,倒也还好,至少没塌,只是很多地方被烧得发黑,有多出被烧出了大大小小的窟篓,应该是那日潜火队来得及时。
邓惟余想要上前眼角却捕捉到站立在主门两边的两名侍卫,他们身穿着大理寺的官服腰间佩戴着大理寺的腰牌。
邓惟余唤来白兰:“你去问问哥哥是否在里面?如果在的话,方便进去吗?”
白兰点头,上前一步:“劳问二位大哥,大理寺卿邓公子是否在里面?”
侍卫点头,白兰:“可方便进去?”
侍卫抬起头打量了邓惟余一眼,便将视线匆匆移至她身后的马车和无妄身上。他们是认得卫国公府的马车和无妄的,早听说邓大人有位貌美的胞妹,想来这位便是了。
邓大人方才让他们守在门口,若有寻常人想入这逸情楼便让他们挡回去。可邓大人的胞妹并非寻常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