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不好了,那群征兵的又来了!” 一个高头大马的汉子从外面跑回来,面色焦急,冲进了堂屋。 梁老太正在厨房里拾掇中午吃些什么,听到三子的声音,心里一个咯噔,丢下手里的菜根头,搓搓手,跑了出来。 “三子,咋了?你说什么!” 那汉子叫梁武,见梁老太出来,连忙道:“娘,我爹呢?那些士兵又来了,听人说现在正在里正家呢!” 梁老太嘴唇抖了抖,不敢相信,“老天爷,不是三个月前才征的兵,怎么能这么快又来?不行,三子,你出去躲躲,还有你二哥,快!” 梁武苦笑,“没用的娘,那群人手段狠辣丧尽天良,我要躲了,您和爹怎么办。”他摇了摇头。 梁老太一个妇道人家,心里只慌乱,委实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冲着墙脚跟下玩蚂蚁的小孩子大声喊道,“芽儿,快去隔壁大爷家把你爷喊回来!” 那小丫头也听话,得了奶奶的吩咐一溜烟儿跑了。 不大一会儿,家里大人都回来了。 梁老汉坐在堂屋椅子上哆旱烟,一口一口地吞云吐雾,眉头皱的死紧,沉闷着,不说话。 下面依次站着他的二儿子梁山,三儿子梁武,四儿子梁青,还有大儿媳陈氏,二儿媳王氏,三儿媳闵氏。四儿子梁青目前还没成家。 梁老太搂着女儿梁秧站在另一头。 再小一辈的孩子们都给赶到外面去玩儿了,没回来。 梁老太忍不住了,第一个开口问:“老头子,怎么办啊,大子才走,咱们不能让他们再把二子带走啊。”一提起三月前被强行征走的大儿,老太太几欲老泪纵痕。 而下面站着的陈氏则是直接默默流了眼泪。 梁武性急直接道:“就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吗!这才多久,朝廷还给不给咱们农民活路了!” 他这一问,所有人都沉默了。如果有办法,三个月前,梁河也不至于被他们带走。 老太太脸色迅速败了下来,面无血色。 是他们没用啊!孩子都护不住! 梁老汉同样愁苦着一张脸,沉默许久,才艰难道:“方才我在堂兄家,已经听说了,要想免去征丁名额,需得缴纳三十两纹银。” 三十两银! 梁老太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是要人命吗,他们这一大家子,就算不吃不喝一年也未必存的到三十两。 这哪是办法,分明是要把人逼到绝境才甘心! 所以一开始梁老汉才选择闭口不言,说出来,只会让人更加绝望而已。 刚才心中还隐隐有些期望的二儿媳王氏,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捂着脸,低声呜咽起来。 大哥已经走了,她家男人排第二,这次就要轮到她家啊! 梁山心里也不好受,却想着爹娘还在前头,便皱着眉训斥了自家婆娘,“哭什么,你男人还没死呢!不就是参军,怕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谁不知道,现在世道这么乱,去了战场,刀剑无眼,去了能不能回得来是个未知之数。 过了许久,一直没说话的梁青才站出来一步,道:“我替二哥去,我没成家,没孩子,孤身一身,我去!” 梁山立马阻止道:“小四,你这是什么话,二哥难道还要你一个弟弟出头,像什么样子!这话别再说了,该如何如何!” 梁老太扑过来拉住四子,哽咽道:“四儿,你今年才十五,娘不许你去,你心疼心疼娘吧。”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叫老太太不难过,说出这话来心里跟刀割似的,低头抹了把眼泪,“二子,你别怪娘,娘真是没法子了,恨不得替代了你们兄弟去。” 梁山苦笑扶住她娘,“我都知道,这都是命,我怎么会怪娘。” 事实上不止梁家,现在村里各家的气氛都是如此。 凝重,悲伤。 该来的躲不掉,正中午,一队穿着军队衣服的士兵,浩浩荡荡来到了梁家。 梁家的孩子们都一窝蜂跑了回来,小点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窝蜂找娘,大点的已经知事,忍着眼泪拉着家人的衣服。 这群士兵早已经对这种情景见怪不怪,心肠已然极度冷硬。 那士兵头直接铺开手里的白纸,掀了掀眼皮,淡淡念道:“户主梁春耕,家里出一人,哪个,选好了就跟我们走吧。” 王氏已经在旁边撕心裂肺哭嚷起来,拉住梁山的衣服,不让他走。 兵头等了一刻钟时间,见他们还未好,已然是失了耐心,沉下脸阴笑,“不想走?好说,三十两纹银,你们家就能免摊丁。” 这话简直是拿刀戳人家的心窝子,这个一穷二白的农户人家,到哪里去弄三十两银子。 梁老太一口气没提上来,倒在了地上,仿佛浑身精力都被抽干了。 随后兵头对下使了个眼色,旁边两个士兵上前几步,语气满是不耐,对梁山道:“走吧,还磨蹭什么。” 谁也没办法阻止,苦着脸,说不出话,心情沉重。 然而,正这时。 屋子左边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只听里面叫了一句,“秧儿……” 梁家人一时都愣住了。 还是梁老太最先反应过来,拉了拉女儿,道:“是你姑奶奶醒了,叫你,你快去!” 梁秧闻言立刻跑去了东房里。 不大一会儿,她手搀扶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是个女子。 准确来说是个年轻的女子。 穿着一身靛青色的衣袍,乌发半束在脑后。 这人脸上没什么表情,面色出奇的白,唇色极淡,眉目中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 看一眼她的眼睛,竟感觉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虽被扶着,她却脊背挺直,像一棵青松一般,脚下不急不缓。 走了出来。 “小姑。”梁老汉见女子出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想上前扶着人。 女子却稍一抬手,缓缓开口,“你莫动。” 梁老汉立即止住了脚步。 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竟然让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喊作小姑? 不少士兵面露古怪。 梁昭神色淡漠地看了一眼满院子的人。 似感受不到那些士兵的凶神恶煞一般,她眼里没半分情绪。 这倒让那兵头感到奇怪,愚民百姓哪有不怕官的,见了不说磕头下跪,两股战战吓得说不出话的大有人在。 这人却是奇了。 梁昭视线最后在了那三十人中的军官身上。 梁秧扶着她往前走。 走到了军官头面前,素手从袖里拿出一包东西,放至对方面前,语气既缓又淡,“三十两,人留下,诸位请便。” 所有人都惊了。 梁家人尤甚。 梁老汉哆嗦着嘴唇,走到梁昭面前,“小姑?”他想说小姑你为何有这么多银钱,然而却一句话问不出口。 军官头把手上那一小包东西往旁边一个小兵身上丢去,道:“点点。” 小兵马上打开手绢,略略一数,然后回答,“头,没错,一共是三十两。” 如此,军官头才重重哼了一声,一挥手,大声道:“走!”然后一行人匡匡当当离开,往下一家而去。 梁家的小院子恢复了安静。 梁昭咳了咳,梁秧立即把人扶回堂屋坐好。 老太太自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像是活过来一般,跟在梁老汉身边,后面跟着一大家子人,一块进了堂屋。 梁昭浅浅喝了一口茶,放下,才看了一眼梁老汉,道:“春耕,你坐下。” “哎!”梁老汉坐下了,转头又吩咐老妻,“快去烧饭,都过了午时,小姑还未用饭。”哪里只梁昭一个没吃,全家人都饿着肚子,今日发生这事,方才哪个有心情吃。 老太太连声应答,去了厨房,陈氏见婆婆进去了,自然跟进去帮忙。 梁山几兄弟现在没怎么没回过神来。 完全没想到,事情就这么解决了,不用被带走了。 二个是,姑奶奶不是还病着吗,已经好了么?她现在几乎少有出来走动说话,今日乍一出现,大家伙都呆了呆。 只有梁老汉有些激动,自从六年前爷爷过世后,小姑姑就不爱动了,平素不出门,亦不管事,只拿着爷爷留下的那些东西时时翻翻。 梁老太都私下说过一两句,小姑这人太淡了。 是的,什么都看淡,什么都入不得眼。 梁老汉受了他爷爷的影响。 从来认定小姑是个非比寻常的,他一点点看着梁昭长大,愈发对此深信不疑。 他对梁昭的尊崇是刻在了股子里的。 以至于,这这一大家子,在梁昭面前也不敢造次。 恭恭敬敬。 连家里最小的孩子,三岁的梁苗,也被他娘闵氏抱在怀里,不吵不闹。 梁昭没看那边站着的一圈小辈。 只叹了一口气,回忆似的道:“春耕,昨天夜里,我竟梦见了你爷爷。” 梁老汉滞了滞,才说道:“这是爷爷想念小姑了。” “兴许吧,算算,他都走了六年了。”梁昭目光深远,忆起那位老人。 梁老汉擦擦眼,“是啊,六年了。”他爷爷九十岁辞世的,小姑今年已经十六,可不是已经过了六年。 “春耕,你去帮我准备些香火,我去看看我爹。” “好好,我这就去。”梁老汉立即点着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