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药台的这两名奉事,是两头狸猫,一高一矮,高者面白长须,矮者三牙掩口髭须。两人见着晔云起,满面堆笑地迎上前,赞道:“早就听说晔二公子品貌非凡,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 晔云起不敢怠慢,忙上前施礼:“云起初来,诸事不曾理会,未请教两位贵姓?” 高者道:“在下李补中。” 矮者道:“在下高益气。” 补中益气,晔云起不由心中暗笑,这两位姓名倒是与司药台相得益彰。 看白察察困得很,恐怕路上打起呼噜来惹人笑话,晔云起便干脆让他在家接着睡觉,自己另带了两名侍从出门。 两位奉事领着晔云起一路往司药台来,在拓城里,大司徒所管的也只有一个司药台而已。晔云起少年时曾在拓城住过,而后便一直随娘亲住林泉谷,五百多年间都未再来过拓城。此时马车徐徐而行,看着街道两旁,甚是陌生。阴沉沉的天,当远远的祭天台上摆放的那尊巨鼎映入眼帘时,他才感觉到几分熟悉。 青丘曾经大旱十九年,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他、墨珑和丹泽皆是在大旱期间出生。还是幼童时,他还常常与他们一块儿玩,在校场追逐嬉戏。比他们大些的晔直和丹川浒在旁比划着新得的兵器。最小的丹青哄着朱殊北蹲下来,趴在他背上,努力想让朱殊北背着自己到天上飞一圈。那时节,三狐族还不曾有那么多罅隙,不曾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到生死相见的地步…… 马车拐过街角,隔开晔云起的视线,司药台已在不远处。曾经,大司徒并不仅仅只掌管司药台,还有司农台,太医丞等等,仅仅司农台便囊括了青丘各地的赋税、盐铁专卖、货币管理等等繁杂事务。如今白狐族落魄,大权旁落,仅仅剩下一个小小的司药台。 “司徒,请!” 下了马车,两位奉事引着他进入司药台,侍从跟随在后,先带他去看了存储药材的库房,然后再回到大堂,将近几年来的出入账册捧出来给他看。 晔云起在林泉谷是个不管事的,账册虽然看得懂,但不耐烦看,最多偶尔帮着娘亲算算开销账目,也是极难得。眼下见了这几沓子账册,便倒吸了一口气,顺手拿一本翻看,上头密密麻麻的药材名称、斤两、数额扑面而来,他只翻了几页就觉得眼睛直发涨。 “这些……我一时也看不完,拿回去慢慢看吧。”他合上账册,复放了回去。 李补中陪笑道:“司徒拿回去慢慢看自然是不要紧的,只是眼下司药台有几件要紧的事情,须得等司徒的指示。” “何事?” 李补中朝高益气使了个眼色,高益气忙上前道:“去年在渝山郡订了一千斤麻黄,可今年夏天那边发了水,全淹了,银两是去年早就付过的,眼下却收不到药材,渝山郡那边也不肯退银两,说是让咱们等明年。” 晔云起皱眉思量。 李补中接着道:“这还是头一则,第二则是燕行关的丹将军两月前就定了一批药材,其中祛风丸要四百丸,可制作祛风丸需要的麻黄和独活,咱们这里都不够数。这可是军需药品,按期交不上,耽误了军机大事,卑职们可担待不起这个罪名。” 晔云起扶额,也觉得头疼。 “还有第三则,”高益气道,“黑齿国今年遭了蝗灾,要求岁贡上增加可灭蝗的一通散三百担,一通散的主料是白矾,咱们青丘没有白矾矿,须得从外头买。三百担的一通散,须得白矾三千斤,按如今白矾的市价,估摸着需要三万两银贝。” “岁贡?!”未料到黑齿国何时已变得这般无耻,晔云起皱眉道,“此事,丹……大司空怎么说?” “司空要我们加紧筹办。” 晔云起暗叹口气,无奈道:“那就买吧。” “正是为难在此处,”李补中忙道,“眼下司药台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银两来。不光是之前定麻黄的银两,其他零零总总,莫约还有二十多万银两未收回来。” 晔云起惊了半晌,然后问道:“既然要采买,司空应该会拨银两下来。” “是拨了银两,可很快就用掉了。”高益气理直气壮道。 晔云起觉得不可思议:“用到何处去了?” “都是用在要紧地方,虎啸关的长风军,军中闹痢疾,紧急调用了一批芍药、当归、黄连等药材。其中黄连不足,临时高价采购了送去的。还有咱们存储药材的库房,您今日看到的已是修缮过的,之前的库房又潮又霉,生生摆坏了好些药材,损失重大,所以咬咬牙花了十几万银贝把库房都修缮了一遍。” 如此说来,银两也没乱花,都是用在该用的地方。晔云起在一堆账册中扶额,怅然地想:这般拆东墙补西墙,银两终究还是没了,接下来的事儿怎么办? “司徒、司徒……”李补中轻声唤他。 晔云起回过神来,无奈问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事?” 李补中在心中掂量了一下:“丹将军要的祛风丸。” “还缺多少?” “现有二百丸,还差两百,可咱们这里仅存麻黄不到十斤,这些须得留着,已备不时之需。” 晔云起思量片刻,麻黄倒是可以从自家药铺先调货,让司药台写个欠款的单子,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想法子弄出银两来才行。“从渝山那边先把银子要回来不行么?”他问道。 “司徒,渝山郡那带民风彪悍,此事只怕不易。”李补中叹道。 “再彪悍也得讲理吧。”晔云起看向他二人,“这样吧,高奉事,辛苦你往渝山郡走一遭,和他们好好说,先把银两拿回来,等来年麻黄产出来了咱们再买。” “司徒,我……我恐怕不行……”高益气没想到他会派自己去办这事。 晔云起温言鼓励道:“此事若能办成,我给你记一大功!” “司徒……” 李补中也帮腔道:“既是司徒的吩咐,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晔云起新官上任,自然不好驳他,高益气只得道:“卑职领命!”暗自心想,此番正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事情总得一件一件解决,晔云起预备去药材铺走一遭,看看铺中麻黄的库存情况,若是有现成的祛风丸就更好了。桌上账册着实太多,他便命人先将账册封入箱中,然后送到大司徒府。 高益气因要动身前往渝山,提前告退,先行去整理此番出行所需之物。李补中陪着晔云起一起出了司药台,一同上了马车,往距离最近的晔家药材铺去。 马车才拐过街角,眼看前头便到药材铺了,忽然马匹受惊,高高扬蹄,马车猛地一震,停在当地,紧接着便听见车夫气急败坏的骂声:“不要命了你!” 晔云起掀开车帘,看见一位身穿医官服饰的青年男子伸臂挡在马匹前,满面焦虑之色。两名侍从上前,直接将他按倒在地。 “请问新任大司徒可在车上?!” 这男子挣扎问道,他虽不认得晔云起,却认得大司徒府的马车,待看见随晔云起从马车上下来的李补中,面上焦虑之色顿时转为恼怒,他径直朝李补中嚷道:“李奉事,此番太医丞奉命前往珉水救灾,司药台所调拨的药材十之七八是霉烂之物,致使病情延误,灾民妄死,你如何解释?!” 李补中看此人衣饰,不过是太医丞中一个不入流的小小医官,竟然敢在自己面前这般无礼,皱眉训斥道:“药材出库时,都是由你们太医丞的人当场查验清点。你们自己医术无道,治死了人,倒来反咬一口,真是无稽之谈!” 原来是太医丞的医官,晔云起摆摆手,示意侍卫松开他。 “你血口喷人……”年轻医官站起身来,愤怒之极,从怀中抓出一包药材,“这些药材,你自己看看!” 晔云起见这名医官双目似要喷出火来,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不似作伪,便伸手接过那包药材,边翻捡边缓声问道:“究竟是何事?” “大司徒,不必理会这等人。”李补中忙朝他道,“出库的时候司药台和太医丞两边都有人负责查验轻点,然后在格目上签字。卑职将格目收得妥妥当当,不怕他诬赖。” 手中这包药材中有防风、川穹、当归、芒硝等物,应该是治疗恶寒发热,头晕目眩,外感风邪之症。即便不细看,也有一股霉味冲鼻而来,晔云起皱眉将这包药材递给李补中:“确是发霉了。” “司徒不知,专有这等小人,故意弄包发霉的药材来诬陷司药台,为得就是将罪名推到司药台,他们便好脱罪了!”李补中道,“退一万步说,即便药材出了问题,也是在他们手上出的问题,或是运输或是保管,总之推不到司药台的头上。” 两边各执一词,晔云起一时间也断不了是非,只得对李补中道:“话虽如此,但既然出了这等事,咱们这边也应该再仔细查一遍,尽职尽责嘛。” “是是是,司徒说的是!” 李补中转向那名医官,皮笑肉不笑道:“要查是吧,走吧!” “等等!”晔云起唤住那名医官,“你姓甚名谁,在太医丞任何职?” 那医官以为晔云起询问姓名的目的是为了让上司惩戒自己,反正他敢当街拦下马车,莫说革去官职,便是要下狱也不在乎了,当下朗声回答道:“在下姓任名广,太医员吏。” 晔云起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们去了。药材铺便在前头,他也不再上马车,信步走了过去。在药材铺中耽搁大半日,说服了不情不愿的掌柜,挪出部分祛风丸先给司药台暂时支应着。忙完此事,待他回到大司徒府中,已近黄昏时分。 前堂中,白察察睡足了觉,精神饱满,一边剥橘子一边晃悠腿。叶景在旁抱剑而坐,静静闭目养神,面前是晔云起命人从司药台搬回来的箱子,听见外间脚步声传来,他即刻睁眼。 “公子,你回来了!”看见他,白察察立时跳下椅子,朝他奔过来。 晔云起微微一笑,摸摸他的脑袋,缓步进屋。 叶景有礼唤道:“公子,画像已送至司空府上,司空回赠了一篓醉桔,说是今年刚下树的,算是他的一点谢意。” “我替你尝了好几个,真甜!”白察察忙补充道。 晔云起却是有件正事一直压在心里,没顾上看桔子,朝叶景道:“叶景哥哥,有件事要麻烦你走一遭。” “公子尽管吩咐。” “太医丞有一名太医员吏,名唤任广,你去打听一下他家住何处,入夜之后悄悄把他带到我这儿来。”他吩咐道。 叶景领命而去。 司药台送来的箱子是封上的,故而无人敢打开,白察察好奇得很,之前便用鼻子贴着箱缝闻了一圈,也没闻出来是什么东西:“公子,这箱子里装着什么?不是吃的对吧?” “你打开吧。” 晔云起懒懒地往圈椅上一靠,支肘撑头,看着白察察从箱中将账册拿出来。 “这是什么?”白察察翻开其中一本,药材名他倒是认得大半,可密密麻麻的数字却看不懂。 “察察,从今日起,我开始教你看账册吧。”晔云起语气甚是温和。 “这是账册?!”白察察是一看书就要犯困,更别提费脑子的账册,连忙把烫手山芋放到他手上,“公子,你肯定饿了吧,你先吃点桔子垫垫,我去厨房催催……” 不待晔云起说话,他已一溜烟地跑得没影。 晔云起复靠回椅背,无可奈何地看着手中账册,再看向箱子里的那一沓子,倦意上涌,澎湃如潮汐——司药台究竟亏空了多少?二叔究竟留了个什么样的烂摊子给他?爹爹究竟是让自己跳进了一个什么样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