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德帝回慈元宫时,皇后正抓着晏晗给他被打肿了的脸上药。 他坐在榻上不言不语,一双手攥成拳,眼眶还因为方才的愤怒而微微发红,皇后拿了帕子给他冰敷,晏晗稚嫩的眉头紧紧皱着,疼得咬牙仍不肯出声。 同德帝一进来便见到这个情景,皇后见他进来,方才忍住的怒气顿时泄了出来。 “陛下,你怎么忍心打得下手?晗儿才三岁,如何受得起你这一巴掌!” 同德帝不语,走了过来在晏晗身旁坐下,接过皇后手中的帕子,按在了晏晗面上。 “今日之事,你可知错?” 晏晗不应声,同德帝也不理他,又接着道:“太师是朕的老师,又是两朝重臣,即便你身为太子,也容不得这么顽劣放肆,说打就打。” “告诉朕,你为何打他?” 晏晗抬头,喉头涩得厉害,双唇抿得久了就像被黏住了似得,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出理由,前世发生的那些事,应该告诉他们吗? 方才冲动的劲头过后,晏晗冷静下来,也明白是自己一时头昏脑热了,但他仍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你既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那便给朕待着这里好好反省。” 同德帝见他油盐不进,心中也恼怒起来,将手中帕子狠狠往他脸上一按,疼得晏晗忍不住呜咽出声。 太子被同德帝下令,禁足在慈元宫中三个月不得出来,唯有在太傅进宫替太子教学时,能够前往同德帝办公的崇政殿偏殿听课,其余时间只能待在皇后宫中。 此举一出,一时间朝中纷纷起了猜测,太傅进崇政殿说是指导太子,可皇帝也在那,谁知真实情况又是什么呢?莫非皇帝又有让太傅重入内阁的打算? 且不论群臣如何是想,端坐在崇政殿偏殿的晏晗却苦不堪言,他早在提出要进学的想法时就该想到,前世今生有资格教他的能有几个人,而钟秀宣正是其一。 他只手撑着脸,看着钟秀宣指着千字文中的字逐字逐句念着,他视线在钟秀宣与书本中来回几转,最终抑下心中的郁闷,道:“太傅,这些字我都已经认识了,太傅教我些别的吧?” 钟秀宣翻页的手一顿,他微微挑眉“哦?”了一声,问道:“太子如此聪慧,千字文中的字都已识得?” 晏晗十分得意的点头,“当然。” 他前世虽有些混不吝,却好歹也是听夫子讲了几年课的,虽然时常逃课,但他自认为自己聪明,这些个什么字啊词啊之类的他随便学学也便会了。 钟秀宣点点头,又翻了两页,他伸手指着一个字道:“那么请问殿下可知此字念什么?” 晏晗自信满满看了过去,而后目光一凝,脸上的得意滞了一下,他眼珠小小一转。复又得意道:“昆。” 所谓秀才识字认半边,倒真是叫晏晗给读对了,只不过钟秀宣又问道:“游鹍独运,凌摩绛霄。那么太子可解其意?” 晏晗微勾的嘴脸瞬时僵住,看着书上的那八个字的目光变得有些呆滞,忽而他攥紧了拳,牙口隐忍咬着。 他又变成前世那样了。 静默了许久,久到钟秀宣忍不住敲了敲了桌,晏晗方才回过神来,他抬眼看向钟秀宣,眼中情绪复杂,而后他又垂下眸子来,长长呼了口气,带着一些释然和认真道:“我不明白,还请太傅告知。” 钟秀宣不禁怔松了一瞬,先帝的模样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看着晏晗,忽然叹了口气,眼眸里微微染上了笑意。 “陈根委翳,落叶飘摇,寒秋之中,鹍鸟独身翱翔于天际,它忽而振翅高飞,便直冲入了布满彩霞的云霄之中。” 见晏晗怔松的模样,钟秀宣忽而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殿下身为太子,可解其意?” 问完他便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好笑,能做到此事者,只有先帝罢了。 晏晗抿唇不语,他转头看向窗外,目光遥遥穿越错乱的枝叶,透过缝隙,他看见了文德殿的飞檐,檐下挂着一只铜铃,随着风动,发出清脆的声响,恍惚传入了他的耳中。 “太傅觉得,我能做到吗?” 这一问好像先帝当初问过他的话,他当时是那样答的:“臣不知,前路漫漫,行事艰难,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自己能否做到。” 晏晗低下头来,看着书本上的字,前世的一幕幕涌上脑海,愈发坚定了他的内心。 “我想要做到。”他如是道。 钟秀宣恍惚回神,才发现自己竟是将当时的话说了出来,他见晏晗低着头,眼帘低垂看不清眸中神色,只嘴唇抿得发直,这般神态像极了先帝。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殿下,现在可还觉得自己都已识得?” 晏晗将书本递与他,摇头道:“请太傅指点。” 三月时光倏忽而过,晏晗数了数日子,竟想起今日是什么日子来。 他重回三岁已满百日,而今日,同时也是谭嘉月满百日的日子。 前世同德帝早早的便给他与谭嘉月定下了亲事,三书六礼中的六礼已经将前五礼完成,只等最后二人长大而后迎亲。 当时皇后万般感慨,直言是委屈了谭家女儿,索性便拿了谭嘉月的庚帖来让他记下她的生辰八字,让他以后每年都要记得送生辰礼物。 他当时心想,自己堂堂太子,与他定亲难不成还会委屈了谭家女不成,当时他已经见过了谭嘉月一面,第一面印象最深的就是那瘪着嘴啪嗒啪嗒掉眼泪的模样,真是让人看了想欺负。 可惜了,那生辰八字白看了,他还没等到谭嘉月第二年生辰,便染疫病死了。 而现在,晏晗一算,发现今日竟是谭嘉月满月的日子,不知是巧合还是缘分,谭嘉月死时他陷入虚空,谭嘉月出生时他也回到了三岁这年,他忽而心生冲动,想去看看。 转头觑向钟秀宣,他试探问道:“太傅,我这些日子积了许多问题想要问太傅,不过现在时辰也迟了,太傅要回府,太傅可允我随你回去请教问题?” 他直接问自己能否随太傅回去,却丝毫没想自己能不能出宫的问题。 钟秀宣有些为难道:“这……今日是老臣外孙女的百日宴,恐怕臣没……” “百日宴?”晏晗打断他,状似兴奋道:“我能去吗?” “……” 最后钟秀宣稀里糊涂被他哄着一起带他去参加谭嘉月的百日宴,直到二人一齐坐上了马车,钟秀宣这才回过神来。 “陛下居然同意让殿下出宫?” 晏晗扯着嘴角点头,不禁恨得有些牙痒痒,为这一次出宫,他得一整年安安分分不惹是非。 虽他不认为自己会再惹是非,但仍免不得心里愤愤,而现在只想去谭嘉月身上补贴回来。 不知外孙女对这小太子又何吸引力,连着两次心生好奇去看,钟秀宣心叹:也罢,估计是小孩子天生的好奇罢了,只愿太子只是好奇,别生是非才好。 谭侍郎的亲戚不多,这次百日宴同以往的一样,办的十分简便,请的客人多是钟氏出嫁前的闺中密友,以及几位相熟大臣的夫人,再有几位两家的一些长辈。 拢拢凑凑,也不过三四桌,是而当谭济元听闻仆人来报钟秀宣带着太子来了,他当即起身往府门迎去。 晏晗见他急匆匆走来,连忙挥手道:“你们不用管我,我就是来看看呦呦的。” 言罢,他绕过谭济元,熟门熟路地往内院走去。 被他甩在身后的丈婿二人面面相觑,见他这如入家门的模样,莫名心堵。 谭济元见状顾不得是否还在状态之外,连忙追了上去。 现下已是初春时节,天气没有那么冷了,百日宴上,谭嘉月被抱着去给众位夫人看了一遍,待给晏晗抱回来时,她面颊红扑扑的,咯咯笑个不停,俨然是一个喜娃娃。 晏晗盯了半晌,眉头却皱的死紧,他犹豫着,指着谭嘉月问道:“这当真是谭嘉月?” 谭济元疑惑:“这当然是微臣的女儿。” “那怎么跟我之前看到的不一样?之前的那么丑……” 之前他看到的谭嘉月,一张脸红中泛黄,模样皱皱的,干巴巴的像一只小猴子,唯有那双眼眸看的过去,他一度以为是不是自己回来导致她变了模样,而现在,眼前这个小娃娃白白嫩嫩,肌肤赛雪,玉雪可爱的样子叫人看了便心生欢喜,晏晗终于从中看到了当初那个女娃娃的影子,但这前后变化太大,叫他忍不住生出不确定来。 谭济元闻言忍不住眼角抽搐,新生儿哪个不丑,便是丑也别这么直白说出来好吗 一直跟着的谭明之见状忍不住怼道:“你才丑呢!” 晏晗看过去撇了他一眼,心中暗道:小孩子,本太子不与你计较。 谭济元瞪了谭明之一眼,笑道:“殿下说笑了,新生儿初时确实不太好看,后面慢慢长开了便好了。” 晏晗点头,那还好。 谭济元有客要招待,嘱咐随后而来的谭兼之好好招待太子,便往前院去了。 奶娃娃今日颇为精神,见了许多陌生人也不怕,现在看见晏晗,也是咧着嘴咯咯笑着,咿咿呀呀叫唤不停,两只小手在空中乱晃,似是抓向他。 晏晗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伸出手,戳了戳奶娃娃白嫩嫩的脸颊。谭兼之看了一眼,没有动作。 奶娃娃似乎是觉得好玩,黑葡萄似的漆亮眸子亮晶晶的看着他,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晏晗没忍住手痒,改戳为捏, 许是动作没注意轻重,奶娃娃“哇呜”一声,立马就要哭出来,晏晗眼疾手快,故技重施,一把捏住了她的嘴,“不许哭!” 哇呜一声又没地方释放,奶娃娃眼里含着泪泡,一双小手在空中乱抓,晏晗不妨,被她抓中了额角。 三个月大的婴儿手指甲多半不会剪太浅,而晏晗现在又只是三岁,皮肤嫩得很,他被抓疼了,“嘶”了一声,只得松开了手。 谭兼之见此唇角微微勾起,谭嘉月在被松开后哇呜一声哭了出来,他旋即上前,熟练得抱起奶娃娃轻声哄着,一旁的谭明之则是瞪着这个惹哭了妹妹的罪魁祸首。 晏晗回宫时脸都是板着的,前世那个抓着他的手软软的喊太子哥哥的人绝对不是现在这个! 绝对!! 夜晚入睡洗漱,常顺给他梳发时忽然“哎呦”了一声,惊道:“小殿下,您额头怎么破皮流血了?” 伤口藏在额头鬓发里,难以发现,晏晗伸手按了按,感觉到一丝丝疼,他含着怒气道:“不小心磕的。” “那奴婢为殿下上些药?” “不用了!” 晏晗气鼓鼓地爬上床,直到入睡前还在想:等她大了看他怎么收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