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生离死别(1 / 1)莲生纪首页

一家四口见面,猛地扑在一起,紧紧抱成一团,良久一声不出。    李重耳本料着这生离死别必然有一场哭闹,免不了还要命两旁军士强行拖开之类,却不料四个人全不嚎哭,自案前望去,只见拥抱在一起的身体簌簌发抖。隐约传来姬广陵颤声低语:“……阿阮,三郎对不住你……骋儿,蝉儿,代为父,好好照顾母亲……”    姬夫人轻声开口,声音倒是意外地平静:“三郎,你去吧,无论怎样,我陪着你。”    坐在案后的李重耳,别扭地挪了挪身体。适才的激愤、厌憎,一时间都消逝无踪,不自禁地涌起满腔同情,连喉咙都有点阻塞。至亲之人的生离死别,无论什么缘故,都是人间至为惨酷之事,饶是那姬广陵罪该万死,眼前这情形也是令人揪心。    然而沙场征戎,有多少生离死别上演,这姬广陵一人之错,又令多少人无辜蒙难……    心下烦躁,霍然起身,袍角一拂,大步走出后堂。堂外狂风横卷,黄沙遮天蔽日,然而连日连月的杀声已逝,刀光剑影已逝,这座城池终于暂时度过了危难,令他班师回朝也回得心安。抬头仰望天空,迷茫风沙中全是魂里梦里回旋的旧影:韶王府,玉宸宫,鸣沙山,九婴林,故乡,亲人……    “敦煌……”李重耳双眼微闭,唇角高翘,深深长叹了一口气:“别来无恙?……”    ——————    鸣沙山头风和日丽,莲生唱着歌儿跳跃着上山,心头欣喜难耐,时不时地旋舞一圈,让漂亮的百褶裥裙在春风中如一朵花般盛开。    终于帮白妙姊姊解脱了困境,解脱得干干净净。将那部珍贵的《包氏药经》转交给不离哥哥,不离哥哥的如获至宝,那也不消细说。莲生自己又成功制出一款新巧香囊,得意地拿来送给柳染……生活简直就是完满,每件事都那么令人开心,每天的阳光都无比灿烂!    “你看,我好不容易想出来的。”    莫高窟的洞窟里,莲生喜气洋洋地托着新制的香囊送给柳染。那香囊与寻常锦囊不同,乃是一只镂空的银球,鸭蛋大小,上下两瓣以子母扣相连,精心创制的玉蕊香氛,正从镂空的鸳鸯戏水图案中隐隐发散出来:    “球里面装了两层机环,香粉盛在最里面的香盂里。有了这两层机环,无论香囊怎样摇动,香盂中的香粉都不会倾洒出来!这玉蕊香是我选用了好多种香材制成,不仅气味芬芳,更能强身健体呢,你这洞窟里满是潮气霉气,日子久了,必然伤身……”    洞窟静寂,回声幽幽,唯有莲生兴奋的语声喋喋不休。柳染将画笔夹在指间,眼望着这只香囊,只是凝神不语,直到莲生一口气说完,才扬眉笑了笑。    “我没有用香的习惯。你什么时候看我用过香囊?”    莲生一愣。满腔的兴奋瞬间被冰水浇熄,一肚子衷情全都堵在喉咙口,憋得鼻腔酸痛,满脸通红。    说得也是,柳染没用过香囊。自己一腔小女儿家的一厢情愿而已。然而付出这么多心血,这么多难言的唯有以物寄情的心事,被人一语抹倒,让莲生再疏爽,再大方,都忍不住高高鼓起了嘴巴。当下又是委屈又是尴尬,敛袖收起香囊,起身便走,不料手上一紧,却是被柳染牢牢握住手腕。    “我不用,又没说我不要。”柳染轻声开言。    他手上用力,将莲生拉回身边坐倒,伸手自莲生手中取过香囊,珍重揣入自己怀中。那香囊果然如莲生所说,任凭翻倒旋转,香粉竟不倾覆,落在柳染襟内,坠得他领口微敞,风雅平和的香气,清晰弥漫于两人之间。    委屈烟消云散,眼角泪花未敛,莲生的唇边早已忍不住绽开一朵硕大笑容。柳染也笑了,四目交投,各自笑得更甚。那只握在莲生腕上的手,始终还没有放开,修长的手指环过莲生那纤细的手腕还有余,火热的温度,顺着整条手臂,直沁莲生心中。    “你故意逗我!”莲生咬着手指。    “你生气的样子,太好看。”柳染只是笑:“柳染半生落拓,自然不习惯用香,不过你让我用,我听你的。”    “我让你用你就用?”莲生满面红晕飞起,皱着鼻子做个鬼脸:“你可不像是那么听话的人。”    柳染凝视她,眸光中有些异样的深沉:“我愿意听你的。”    洞窟中似燃了火炉,愈来愈热,无边无际的温暖弥漫,熏得莲生整张脸红晕难褪。手腕还是被柳染握在手中,拉得两人的距离这样地近,近得可以看清他眼眸中自己的倒影,随着那眸光闪闪,久久颤动不息。莲生低下了头,望着自己的衣带,讷讷低语一声:    “说什么都听么?”    “听。”柳染高大的身形俯低,清俊的面容离莲生更近,眸光更加闪亮,额角散落的长发几乎已经拂到莲生脸上:“你要我做什么?”    莲生抬头望着他,双颊一片红热,脑海中纷乱地琢磨:要他做什么?她对他,一无所求,最大的奢望也不过是安安稳稳坐着看他画画……对自己喜欢的人,还能有别的什么要求?不过也就是彼此的陪伴吧,一时,一天,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你能陪我……去找花吗?”莲生明眸眨动,亮晶晶地望着柳染:“我要走遍敦煌、走遍天下去找几种奇花,你能陪我去吗?”    柳染眉梢微扬,神情中有点错愕,缓缓直起身子坐正,唇角重又弯起,侧头凝望莲生片刻,含笑点了点头,伸手拉她起身。    “怎么?”莲生懵懵懂懂地跟上。    “陪你去找花呀。”柳染丢下画笔,掠一把肩头长发:“说去就去。”    有些时光,在当时便已知道必将终身不忘,比如这一天。春光绮丽,芳草离离,柳染拉着莲生的手出了洞窟,一路寻花赏景,自东向西横穿鸣沙山。自从认识柳染以来,所有相处几乎全在莫高窟中,莲生脑海中的柳染几乎已经成了镶嵌在壁画中的一部分,从未想过还有这样携手同游的一天。春风掠过肩头,裙袂滑过殷殷芳草,身边那人温言笑语,一切都像一场梦。    “车轮大的花朵……还真是难寻。”柳染在山间驻足,环顾四周:“我们到山顶去,视野更广,能看到更多。这座山峰甚是险峻,你爬得了么?”    “爬得了,爬得了。”莲生赶忙点头:“敦煌周遭所有的山我都爬过的。”    柳染侧头凝视她,微微一笑:“你真是不一般。”    莲生不能告诉他,自己男身健硕无敌,别说这鸣沙山,连更加险峻的三危山都攀爬自如,不过如今在他身边,唯有以娇弱女身行走山路,一路果然艰险。但是,身边有他相伴,什么艰险能放在莲生眼中呢?眼望着柳染在前面轻捷纵跃,时时回身望向她,那只修长的手伸向她,拉她跳过一道道沟壑,一丛丛乱石……前方的路还有什么重要?能不能找到奇花,有什么重要呢?    山顶人迹罕至,唯有浩瀚天风回旋。伫立崖边环顾,西边茫茫戈壁,东边漫漫草原,远近皆是繁茂花草,仍没有什么车轮大的奇花。两人四下里展望良久,唯有相视一笑。莲生采了满怀的香花香草,喜气洋洋地数给柳染看:“这是望日草,这是九里香,这是一柱香……瞧,这个是斗香花,漂亮吧?芍药牡丹都不能比!”    恬淡微风里,渺渺香氛中,柳染凝视着她,长久不语,伸手捻起那朵斗香花,轻轻插在莲生鬓边。    莲生抿紧嘴唇,腼腆地低了头,清晰感到那手指掠过鬓边乌发,在她耳后略停,随即极慢极慢地滑落,仿若一下无声的叹息。    “莲生,你这样好。”柳染过了很久才低语一句:“我真想留在这里,不回去了。”    “喜欢留就留下呀。你要回哪里,莫高窟,敦煌……中原?”    柳染摇着头,俊秀的面孔上又恢复了那份慵懒不羁之意,伸手拂去肩头散发,似是要拂去适才一瞬间涌起的惆怅:“中原是不再去了,那里本不是属于我的地方。”    “你不是说家乡在中原么?那次去将军府,你对齐老先生说还要回中原去,向你的老恩师回禀天界琵琶的妙处……”    “我的话你不要全信。”柳染语声平淡,望向莲生的眼神,却有一丝奇特的郑重之意:“我习惯说谎,听过便算,忘掉才是。记忆力太好的话,必定有麻烦。我不想你因为我而陷入麻烦。”    莲生轻轻咬着手指。见过他蒙面对敌,见过他的不凡身手,见过他身边种种诡异难解之处,早已模糊觉得此人身份不仅仅是个画师,然而她相信他,仰慕他,从不对这些细节追问或质疑。但是……麻烦,难道他有麻烦?莲生自恃武力过人,天不怕地不怕,担忧的倒是柳染自己到底面临着什么样的疑难。    “我不会有事,放心吧。”莲生抬头望着他,眸中满是坦荡与坚定:“你若有什么不妥倒是可以跟我说,我愿意帮你。我知你或许有难言之隐,我也不会多问,但你要相信我,我全心全意对待你,愿意与你站在一起。”    柳染深深凝视她,轻轻拉起她的手,在掌心微微一握。“莲生,不须你帮我,只想你等我。终有一日,我会对你说明一切,我会日日陪你找花,带你看遍天下奇花。”    “真的?可不准赖。”莲生伸指勾起他的小指,压抑不住满脸心花怒放的笑容:“说好了!以后带我看遍天下奇花!怎么你不打算在敦煌画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