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开封府衙中,丘仵作走出牢狱,步履轻快,准备下班了。
迎面就见公孙昭走过来,疲惫之色消退不少,只是依旧冷着脸,锁着眉头,思考着什么。
丘仵作自从认识这位,就觉得对方的眉头没有舒展过,也从来没见到他笑过,倒也不以为意,自己微笑道:“三郎,这几日是否感觉轻松多了?”
公孙昭嗯了一声。
丘仵作道:“这都是多亏了林公子,真没想到他调派起人手来那般老道,近些时日的案子有他提点,捕快们连连擒凶成功,范龙图都大为欣然,这也是三郎举荐之功,可以设宴邀请他,你们多多走动,加深交情……”
公孙昭又嗯了声。
丘仵仔细打量了这位好友,看了看他手中的案录,故意重重咳嗽了一声。
公孙昭终于回过神来:“你刚刚说……设宴邀请是么?确该如此,劳你费心安排了!”
丘仵作皱起眉头,不再出衙门,反倒是跟着这位好友一路进了屋子,低声道:“三郎,你又在查什么?”
公孙昭知道瞒不过,眼见天色暗了,点燃了烛火,将案卷摊开。
丘仵作大致扫了几眼,就瞳孔收缩:“你又开始查四凶之案了?”
公孙昭冷声道:“李宪就李宪,何必以四凶代之,我畏惧这等宦官不成?”
丘仵作头疼地道:“前唐宦官之祸极重,自本朝开祖以来,宦官就被压制,李宪可是唯独一个以监军起家,最终执掌兵权的太监啊!等到李宪死了,先帝先是赐其谥号为‘敏恪’,三年前又改谥‘忠敏’,这人动不得!”
公孙昭的政治格局终究不是丘仵作这位吏胥可比,解释道:“你不必担心,李宪最大的过错,不是贪功图名,于边疆滋生事端,而是他恃宠骄恣。”
“得意时对将士们颐指气使,临事时又把自己的失误推个一千二净,所以不但不得西北将士之心,也不得朝臣之心,才会受御史弹劾,最终受贬,老死陈州。”
“先帝赐谥改谥,是为了推行战事,而非对李宪有何看重……”
丘仵作恍然,却又奇怪地道:“即便如此,李宪都死了,已是盖棺定论,你查旧案又有何用?”
公孙昭目光凌厉起来:“如何无用?执法严明,维护是大宋律法,哪怕李宪病死,哪怕受害者亲属早已离京,该查也得查!尤其是两件案子不能放过,一个是李宪贪污巨款,另一个是八年前的那场大火!”
丘仵作奇道:“四凶贪污巨款之说是真的?不是什么都没查出来么?”
公孙昭道:“阉人最是贪财,李宪是不是如御史口中贪了那么多,我确实不知道,但后续发生的种种,让我偏向于这件事是真的,尤其是八年京中的那场大火,更惹人生疑!”
丘仵作变得严肃起来:“那年你刚入开封府衙吧,就经历了前朝最严重的大火,死伤数百人啊!”
公孙昭眉宇间首次露出惧意,瞳孔中倒映着烛火,仿佛燃起张牙舞爪的烈焰:“但凡火势一起,都太惨烈了,荣王宫火如是,元佑大火也如是!”
荣王就是八大王赵元俨,即民间传说中的八贤王,真实历史上的这位,自幼得父兄宠爱,养成张扬个性,不太讲究礼数,或许没做什么大的坏事,但也称不上贤王。
而他留给后世最值得关注的一件事,就是他的侍婢韩氏,纵起的一场滔天大火。
那女子因与情郎联手盗窃露馅,本来只是想放一把小火,趁乱私奔,结果当夜风向变化,一把火烧了荣王府不说,火势还蔓延向皇宫,将左藏库、内藏库、崇文院、密阁统统付之一炬。
前两个是北宋的国库与内库,赵匡胤和赵光义两代几十年积累的财富,搜刮天下,都储放在其中,金帛如山,香药成库,总价值数千万贯的各种财物,结果被烧了个干干净净,“时焚诸库,香闻十余里”,可以想象真宗当时多崩溃,“两朝所积,朕不妄费,一朝殆尽,诚可惜也。”
后两个崇文院和密阁,则珍藏着从唐朝、五代开始,直到宋代的各色孤本珍本的书籍,这些珍贵的历史文献档案,同样被烧得干干净净,许多历史谜团就此无法寻找真相。
据《续资治通鉴》记载,暴怒的真宗亲自下旨,砍断韩氏的手足状如人彘,游街示众三日,再凌迟处死,这点是否为真并不知晓,但无论如何,这一个婢女造成的损失可谓惨重到了极点,从此朝廷对于火灾的关注度也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支专业消防队。
那正是汴京大街小巷,每隔三百步设立的军巡铺,每间军巡铺的铺兵,最初就是专门负责夜间巡视烟火,后来才加上了缉捕贼匪的责任。
即便如此,元佑七年的那场大火也是残酷至极,未能波及皇宫,却烧毁了众多民宅,直接导致数百人身亡,烧伤的、流离失所的更是数千。
那年公孙昭刚入开封府衙,记忆犹新,更是觉得不堪回首。
他轻轻摇头,将往事暂时抛开,又将一沓案卷取出:“我将汴京十年内关于火灾的案子全部调出,你看看。”
丘仵作先拿起最上面一份,喃喃道:“三个月之前,凶犯石铁在脚店纵火,被军巡铺发现,得以及时扑救,这案子我还有印象,几句口角就杀人纵火,那贼人罪该万死,可惜被其逃入无忧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