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齐不维没有再追究过狸奴的事情,于是狸奴就这么幸运的活了下来。 只是第二天起,流采就从琢玉中消失了。 新来的管事姑姑是个中年的妇人,大家都叫她夏姑姑。 素质很不喜欢她。 从前流采虽然也对她们很是严格,唯齐不维之命是从,却总是有些人情味的,偶尔也会玩笑几句。 而这位夏姑姑,那是就算晚上起的迟了一刻钟都要受罚的。虽然只是抄书之类的小惩罚,对素质这种冬天起床全靠信念支撑的人来说,还是很够她喝一壶的。 何况流采不见了总归还是因为狸奴的事,她自然是担心极了,急得团团转,若流采真的被齐不维怎么样了,那就真的是她的罪过了。 素质看着夏姑姑古井无波的脸,愈发地想念流采总是板着的清秀的面容。 关于青七的事,她习惯性地想去问含章,到了漱月小榭门口却又停住了。 如今已快要过年了,教习师傅们也要歇年休。 没有师傅,学生们自然也就没什么事要做了。 那日含章与齐不维不欢而散后就闭门谢客了,估计也不知道流采不见了的事情。 虽说如果素质去还是能进去门的,只是她也不想因为这件事让含章不得不再次面对齐不维。 素质第一次见到齐不维是在赵国将军身边,便想着他也是在朝为官的,年节将至,他应当也有很多事要做,已经许久没有来过琢玉了。 他不来,就见不到他。 夏姑姑应该是可以的,但是夏姑姑似乎非常维护齐不维,甚至素质时常怀疑她是不是看上齐不维那副好看的皮相了。 用膝盖想也知道她不会为了这么个小事儿而麻烦忙碌中的齐不维。 琢玉中她也没有其他能说上话的人,这件事就这么一直憋着,很快就到了新年。 严格来说这是素质在琢玉过的第二个新年了。 一年前她从梁国被俘虏到赵国时已经是深冬,然后就进了琢玉,不久后就是新年,紧接着大年初一又是她的十四岁生辰。 不过那时她还极为不习惯,一有功夫就要躲起来偷偷哭泣,哪有什么心思来庆祝生辰,其实那真的是她长到这么大过的最草率的生辰。 啊,原来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在琢玉生活了一年了啊。 初时素质总是以为自己会非常抗拒这里的人,这里的事,却不想不过是一年的时间,竟然已经如此习惯了。 非但没有想象中的痛苦,有时与含章,与流采聊聊天,竟然还会挺开心。 小姑娘看着门外飞扬的雪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气呛进肺里,引得她一阵咳嗽。 屋里的侍女赶紧担心的给她顺气,小姑娘却笑着摆摆手。 瑞雪兆丰年,希望今年也会是很好的一年呢。 新年毕竟是很重要的节日,虽然两个姑娘在琢玉中只是寄人篱下,却也算是半个主子,夏姑姑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张罗新年的大小事务,也给她们请了师傅来定做新衣。 整个琢玉忙忙碌碌的,然而整个上午也不见含章,想来还是在漱月小榭。 素质自己一人实在是无聊,就抱着手炉坐在移风坞的暖炕上,看着院子里的那颗光秃秃的梨花树发呆。 看着看着,又不知怎么,想起很多年前,梁国尚没有没落时,年节里热闹的宫宴,巧笑倩兮的妃嫔,身姿曼妙的歌女。总是严肃端庄的王后也会带着些笑意,她的王兄们高谈阔论,喝醉了就红着脸互相揶揄。 他们死了,她还活着。 莫名的,素质有些想念他们,虽然对他们没有什么太深厚的感情,虽然,她已经记不清他们每个人的样子了。 小姑娘抱着膝盖,捏了捏泛酸的鼻头,觉得大过年的,怎么就想起那些有的没的的事情了。 下午的时候,含章终于是出现了,她清瘦了很多,脸儿尖尖的,衬着新做的冬衣上雪白的毛边,有种我见犹怜的美丽。 含章来移风坞时,素质还是有些低落,但好歹是打起精神,给她拜了个年。 天色渐晚时,素质含章两人准备用膳。琢玉里头算得上的主子只有这两个人,守着满满的一大桌子饭菜,素质情绪低落,只有含章时不时地说几句话,其实有些冷清。 素质低头默默扒饭,想着青七的事。突然听到外头夏姑姑略显惊讶的声音,“大人怎么来了?” 屋里正吃饭的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 齐不维在朝为官,他自己也是有府邸的,以往也确实甚少在琢玉中过夜。 “大年夜的,他应当在自己的府上吃团圆饭才对,怎么入夜反倒过来了琢玉?” 含章摇摇头,表示也摸不准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个年轻的男子满身风雪而来,进门后解下身上的大麾递给一边的侍女。他看到愣在一旁的二人,扫了一眼。 今日含章穿着一身浅粉色的衣衫,配着白色的毛领滚边显得整个人轻盈可爱。 似乎瘦了些? 齐不维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随即稳住心神问:“怎么不行礼?” 素质连忙要跪下,却听到那人的声音,“免了吧,今日是年节,我来看看你们过得如何。”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隐约觉得这声音里含着些生气。 谁又惹他了? 素质有些摸不着头脑。 正想着,齐不维却已经走到桌子前,看了一眼菜色,点点头,没什么语气,“不错,夏姨没有亏待你们。” 说着就坐在了主位上,拿起了筷子。 一边被晾着的两个人又是一愣,他竟是来与吃一顿团圆饭的? 齐不维见她们俩没动地方,板着一张脸,“怎么不入席?不高兴我过来?” 素质连忙坐下,试探着问:“主公过来自然是荣幸,只是……府中的夫人们不会不高兴吗?” 这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虽然与含章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在,素质却料想他应早有妻室。 男人冷冷地回答:“没有。吃饭。” “啊?没有?没有什么?” 齐不维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素质,让她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却也明白过来他这个“没有”是什么意思了。 她看到含章一瞬间亮起来的眼睛,不知是欢喜还是叹息。 齐不维来了,就成了三个人,虽然这人来了也不怎么说话,素质却还是觉得,多了一个人,就温馨了许多。 饭后自然是要守岁的,原本姑娘们都没什么情绪,就想免了。 但如今齐不维来了,倒是很有兴致的样子,那自然是另当别论。 好在饭厅宽敞,夏姑姑在一旁的暖炕上摆好了瓜子花生并一些水果,三人就坐在一起守岁。 一开始三个人都十分沉默,一时弥漫着一种谜一样的气氛。 后来素质觉得这样实在太过古怪,便斟酌着开口问起流采的事:“主公,流采已经走了大半个月了,不知道主公何时可还会放她回来?” 齐不维垂直眼,睫毛被烛火映在脸上,也有些温柔的样子,只是依旧冷着声音,“她做不好自己的本分,我自然是要换个地方教教她怎么做事。” 素质大急,若是流采当真受了大刑,她当真是要愧疚死,“主公!求您手下留情!流采她做事如何您是知道的,求您饶过她这一次!” 男人抿了抿手里端着的茶,没有说话。 就在她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却听到他放柔了些的声音:“行了,你不用求情了,流采为我办事这么些年,就为了你们两个小丫头片子发落了她,也不值得。” 她心里的大石头这才终于落了地。 此时外头传来一声软绵绵的猫叫声,一个侍女披着斗篷进屋,果然是抱着狸奴。 见到齐不维也在,也知道齐不维并不喜欢这猫儿,便福了福身有些紧张地说:“狸奴方才在漱月小榭十分闹腾,奴婢以为是想找二位姑娘,奴婢不知大人也在,这就将它带回去。” 含章有些欲言又止,一下午没有见狸奴,她也很想见见它。 齐不维不知是不是看到了她的神情,挥挥手,眼睛也没抬一下,“不用了,来都来了,让它过来与两位姑娘解解闷也好。” 那侍女蹲下身将狸奴放下来。狸奴如今已经两个多月了,平日里吃的油光水滑,含章又宠它,向来无法无天惯了,一下地就噌噌地跑过来。 暖塌上的三人坐在一起,它蹲在含章怀中,有些好奇地看着陌生的齐不维,看着看着竟跳到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下了。 素质看着心头一紧,知道齐不维向来不喜欢狸奴,生怕他一个激动就摔死它了。 谁知齐不维淡淡地瞥了它一眼,竟抬手抚了抚狸奴,狸奴舒服地咕噜了一声,齐不维收回手,嫌弃地说了一句:“真丑。” 却到底是没有推开它。 外头传来“砰”的一声响声,素质回过头去看,原来是街上放的烟火。 “唔……已经子时了。”齐不维说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两个红信封,递了过来,“给你们的,压岁钱。” 含章也拿了一封红纸,笑盈盈地说:“已经是新的一年了,希望我们素质越长越漂亮。” 素质有些惭愧地接过他们给的红封,她是完全没想过压岁钱的事,不知道用什么回礼。 含章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温柔地抚了抚身边小姑娘的头发,“素质是最小的,当然不用给我准备压岁钱,主公给你也是主公的好意,你别多想。” 说完她扭过头去看外头的烟火,轻声说:“真好看啊。” 齐不维看了她一眼,也去看天上绽开的烟花,“是很好看。” 素质看着天空中绽放的绚烂的色彩,恍惚间竟然有一种温馨的错觉,她竟然有一瞬间觉得,含章和齐不维就是她的姐姐姐夫,他们疼爱她,不过世上最普通的一家人。 夏姑姑送上饺子,脸上也带着些喜气,喊了一声:“吃饺子喽!” 齐不维又拿出一个红包,笑着递给她,“夏姨也辛苦了,这个给您,不成敬意。” 素质看着灯光下齐不维的笑容,假装没听到他对夏姑姑的称呼和夏姑姑偷偷擦掉的眼泪,觉得这一刻,一向高深莫测的人也沾染了几分烟火气。 很久以后,她与齐不维相对而坐,说起这一次除夕,他轻笑着说:“那日我是从宫里的宴会来的,觉得天地茫茫,不知道要去哪里,走着走着竟然就走到了琢玉。也许,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们就是我的家人。” 已经面目全非的女子垂着眼睛喝茶,“我也是。” 只是这夜当她躺在床上,枕着含章和齐不维给的压岁钱,觉得这个新年,比从前她在宫里过过的所有新年都更加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