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月13日,贾章柯第一次走进电影局,他被通知去领受一个判决结果:从这一日起,他被停止了拍摄影视作品的权利,并且没有提到期限。 他的禁令因《小武》而起,罪状是“私自拍摄《小武》一片并赴国外参赛,严重地干扰了我国正常的对外文化交流”。 这是他的第一部长片,拍摄时还没毕业,为了省钱选了只被用于新闻摄像的16mm胶片,而国内影院上映的电影要求用32mm以上胶片。片头没有龙标,字幕打的是“北京电影学院学生作业”。 在领导的桌上他看到台湾报纸对《小武》的影评,更看到了旁边的眉批:“请局领导关注此事,不能让这样的电影影响我国正常的对外文化交流。” 署名是某第五代大师的文学策划某某。 上大学时贾章柯已经23岁,能写剧本,能画广告,还能跳霹雳舞,经济与思想一样独立,看一路升学上来的同学只觉得是孩子。 他当年自校园开始的那些敢为人先的电影主张与行动,在同学眼里,基础大抵是“贾章柯早年在社会上的经验就开始发挥作用了”。这么多年他习惯做一个成熟的、自觉的、目标明确的贾章柯,直到这一天,发现自己不过草芥。 这时他正在筹备《站台》,已和上影厂讨论过几次,但禁令来了。随后他找了天子脚下的北影,副厂长史冬明为他奔走沟通,导演钿壮壮愿意当他的监制。 北影厂向电影局打上报告,称《站台》“艺术上难得一见,政治上决无问题”。贾章柯自己没事也往电影局跑,哪怕早上8点被撂到晚上7点没人理睬,等久了也是有转机:被允许交一万块钱罚款,并得到了写一封声情并茂、承认自己“干扰了我国正常的对外文化交流”的检讨书的机会。 但出了门,坐车经过长安街,他莫名想起北岛的《回答》——“我不相信”。 他的心一下子沉下来。 回京后秦旭见到了老贾,他憔悴了许多,或许是近些日子东奔西走的缘故。 贾章柯看秦旭进门笑了笑,“来啦!” 秦旭坐在一边,叹了口气,“老贾,不想笑就不要笑,别撑着。” 一张面带苦色的脸,强行撑出个笑,看着怪让人心酸的,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事。 贾章柯喝了口茶,这茶和他的心情一样苦,但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秦旭分享了他被请去广电喝茶的事,也说了禁令。 秦旭把前后想了想,道:“你和他们解释你不知道学生作业也走流程不行吗?就装作不知道,不是故意犯错的。” 老贾脸上的愁色未变,“说了,说了也没用。我这几天每天去,在他们面前装的跟孙子似的,可那帮人心硬的很。怎么都不松口!” 秦旭:“那你交了钱,写了检讨书这事儿能过去吗?” 贾章柯:“就怕交了钱写了检讨也没用啊!毕竟上面也没说干完这些事就能原谅我,也没说禁令什么时候会解除,连个表态都没有,真让人愁!” 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脸上皆是化不去的愁色。 秦旭还是不甘心,“你可是在欧洲得了大奖的人啊!在国内怎么也算得上是个腕儿吧?” 贾章柯突然笑了,自嘲道,“在这之前我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可这在他们面前有用吗?该禁还是禁。” 是啊,在电影节上领奖的贾章柯是多么意气风发,在那些记者的笔下又是多么的光荣,可有用吗?还是要为了那一纸禁令在他们面前装的跟孙子似的。 秦旭真正意识到了广电大魔王的厉害,如同高高在上的制裁者,你只能接受却毫无办法。 那种如同面对命运的无力感,或许才是老贾在意的吧?! 老贾移开话题:“我们先不谈这个了,这次叫你来是想跟你说站台的准拍证一直没戏,可能也会是一个如同《小武》的地下电影,你还……拍吗?” 秦旭气了,“怎么不拍?拍!老贾,咱们是朋友,我是什么人这么长时间你还不清楚吗?地下就地下!咱拍完就去参奖,去外国,再得个大奖回来。” 老贾摇头,“我就是知道你是什么人才不想你趟这趟浑水,我已经被禁了,我不想你再被盯上。” 秦旭:“盯上又如何?还能把我禁了?” 老贾攥紧拳头,“那我们就拍!还能一辈子因为这不拍电影了不成?” 秦旭:“那从今天开始你也不用去装孙子了!” 贾章柯:“不,还是要装几天。毕竟站台的准拍证……我还是想努力努力,就算是为了自己的电影能在国内上映,能出现在大家都眼前。” 秦旭看老贾执拗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他隐约觉得就算再怎样也等不到他们想要的准拍证,可他是劝不住老贾的,《站台》在他心中太重要了! 《站台》这个剧本大概是老贾1995年开始写的,那时刚刚开始拍短片,实际上《站台》应该是他的处女作。 片名源于20世纪80年代的同名歌曲《站台》,这首歌是80年代中期年轻人非常喜欢的一首歌,它描写一个人在站台上等待他爱人的到来,是一种期待的情绪。 而对贾章柯来说,它是开启80年代记忆的钥匙。《站台》于他是半自传作品,是他的青春史诗,也是他的王国秩序。 它甚至在老贾心里的位置还要超过得了奖的小武,所以秦旭也没劝,试试也好,起码有些希望。 两人又谈了谈关于站台的事,吃了饭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