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平为了这个机会,整整计划了一年。
他用爷爷奶奶攒下的钱做本金,跟着电器厂的老板做生意,靠着内地与香港的发展差,赚到了第一桶金。
舒安每个月都能收到舒平汇来的钱和外汇劵,还有一些照片,无外乎都是在说他赚了多少钱,以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舒安只能从字里行间一点点读关于哥哥的情况。
他说,他在那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两个人月底就要结婚了。
他还说,等房子买好了,要给舒安买车票,想办法让她来这里,看看大都市的繁华。
舒平给她汇的钱,逐月增加,有时候竟然比陈红兵的工资还要高。
后来,舒平还给她寄了一台海鸥牌相机。
全黑的相机底,上面有一条银色的金属框,四角圆润平滑,握着手感很好。
相机配备了标准、广角、中焦三种镜头,卷片采用的是快速装片机构。
舒平是在香港的一家相机收藏店看到的。
大半年没见舒安,他有点想她,想着如果她能有台相机,就能常给他寄照片了。
于是咬牙跺脚,买了最贵的一台给她。
舒安对相机不感兴趣,刚收到时摆弄了会,没弄明白就暂时搁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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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城新区的规划工程是工程院承包的。
新影院建成后,工程院给职工发了一堆电影券作福利。
陈竹青想约舒安去看电影,怕小姑娘害羞不答应,干脆请了她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又叫上了几个同事,组成一次小型的联谊。
工程院的男生戴着标志性的黑框眼镜,看上去书卷气偏重,穿着衬衫和西裤的搭配,有点老先生的风范,但颔下稀疏的胡青又不失少年特有的青春洋溢。
田雨薇是那种自来熟的性格,到哪都吃得开。
她最先挑了个男生,也没询问对方,直接坐上了他的后座,才仰脸问:“你可以载我吗?”
田雨薇咧着嘴笑,阳光落在她的长睫毛上,忽闪忽闪的,很动人。
那男生一时招架不住,红着脸应了声‘嗯’。
陈竹青看到她转移了目标,稍稍松了口气。
他拍拍自己的后座,“舒安。来我这。”
陈竹青同她说话时,虽温柔却一点不给选择的余地,有种莫名的笃定,像是认准了舒安一定不会拒绝他一样。
然而,这次他打错了算盘。
林素也骑了辆自行车来赴约。
舒安坐看右瞧,还是走向了林素。
林素踩动车踏板,慢悠悠地擦过他身边,丢下一句,“竹青哥,不好意思阿,你的小姑娘今天得跟着我啦。”
舒安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再乱说话,我不坐你的车了。”
林素笑了笑,脚下力道加重,嗖嗖嗖踩出几十米去,一下子成了领头的那个。
陈竹青的室友瞥见这一幕,乐不可支地走过来,一屁股坐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
他抓住后座的边缘,揶道:“陈哥,看来今天你只能载我了。”
陈竹青没好气地睨他一眼,低头骑车,迅速追上前面的几人。
福城的九月,夏季仍恋恋不舍地拖着长尾。
道路两旁的大叶榕长势正盛,茂密的绿叶层层叠叠,密密地投下一片阴影,不管午后的阳光有多毒辣,只要站在树下便分毫也晒不着。
一行人蹬着车,你追我赶地从树荫下飞驰而过。
林素好胜心极强,屁股离开座椅,半站在自行车上,蹬得飞快。
舒安坐在后面,跟着她左颠右摇地喊着,惊起一树树的麻雀。
到了影院。
她愣神半分钟,手搭在林素肩上,侧身下车。
陈竹青单手垮腰,咧着嘴从她面前走过。
“早让你跟着我了吧。”
舒安睨他一眼,还没发作,他先讨好似地递上一颗薄荷糖。
“把这个吃了会舒服些。”
—
电影是新引进的日本电影。
两个小时的电影,有无数个长镜头交替出现。
绵长的海岸线,一望无际的稻田,镶嵌在田野间的铁道线,这样的镜头都好长好长,不明白导演想表达什么。
坐舒安和陈竹青前面的那对小情侣,每次一转到这样的镜头,两个脑袋像磁铁似的粘到一起去,在昏暗的电影院里,旁若无人地接吻。
舒安赶紧将头扬起,盯紧屏幕,一动不敢动。
陈竹青侧身,摘掉她嘴角粘着的爆米花。
“怎么吃成这样……”
舒安掏出手帕,慌乱地擦嘴,“我自己弄就好。”
接下去的一小时,她看电影,陈竹青看她。
他弯着手肘抵在椅子把手上,手背撑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瞧她,看她一会笑、一会哭的,比看电影有意思多了。
他的分寸感掌握得很好。
总是能再舒安转头之前,将目光移到屏幕上,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舒安知道他在偷看,却抓不到证据。
愤愤不平地开口喃喃:“哪有你这样的!”
陈竹青只是笑,不仅不承认,还反将一军地问她:“怎么总转过来瞧我?”
舒安鼓着嘴,连电影也不看了,就侧身盯住他。
陈竹青坐直身子,大大方方地让她看。
“哥哥是不是比电影好看?”
舒安啧声,“你再这样,我要坐到素素那去了。”
陈竹青的肩膀塌下一块,低头向她认错,“别。我好好坐着就是了。”
舒安满意地转头,继续看电影。
陈竹青注意到,舒安流泪的点很奇怪,既不是在男女主角分别,也不是在他们表白。只要海岸线一出来,或者远景晃到海边,她的眼角就溢出泪来,湿了一张又一张纸巾。
“不喜欢大海?”
“倒也不是。”
舒安抿着唇,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陈竹青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棒棒糖,塞到她手里。
舒安噗嗤一声笑了,“又不是小朋友了,谁吃这个。”
陈竹青往椅背上一仰,“你在我这永远都是小朋友。”
在漫不经心、稀疏平常的语调里,还透着股认真,像是一种保证似的。
这一句戳到她的心上,开启舒安压在心底的无数回忆。
小时候,妈妈问她:“长大要做什么?”
舒安说:“我想当个永远有人哄、有人疼的小朋友。”
后来,父母相继离世,她哭得眼睛红肿,睁都睁不开。
舅舅边替她擦眼泪,边给她鼓劲,“你长大了,不是小朋友了,以后不可以哭鼻子了。”
闽镇三面皆沿海。
可舒安长那么大,只看过一次海。
是母亲去世那年,舅舅带着他们两兄妹去坐渡轮,围着小岛转了一圈回来。
舅舅把姐姐的手镯分了三段,作成三个吊坠,分给两个孩子,还有一份随着姐姐下葬。
舒安舅舅家条件不差,但对于突然多出来的两个孩子,舅母的意见很大,舒平年纪稍大,能自立还好一些,舒安和舅舅家的两个孩子差不多大,吃、喝、上学都需要费用。
母亲去世后,舒平下乡,舒安住在舅舅家,天天听舅母和舅舅经常因为孩子的去留问题争吵。那半年,她变得沉默异常,在学校的成绩也一落千丈。
舅舅无奈之下,决定将兄妹俩送回爷爷奶奶那去。
他蹲在兄妹俩面前,忍着痛和他们解释,“舅舅能力有限,没办法继续带你们了。明天起,你们要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要听话,知道吗?”
舒安低头,摸了摸胸前那个椭圆形的玉坠。
“不知道哥哥在香港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