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光阁地势虽偏僻,却有奇花异树植于窗边,冬暖夏凉,阁内布置亦是清新雅致。据说是当年先太子宠妃赵婕妤居所,之后先太子被废,赵婕妤被赶出宫去,这处也荒废了起来。 琴荷在此处住了几日,里里外外已打扫得十分干净,元禄又来查看了一番,特意命人移走了熏香玉鼎之类的东西,又将所有尖锐的物品通通换掉,唯恐长夷淘气玩耍,不小心摔出了事。 长夷只痴呆地盯着一处,脚无意识地跟着人走,到了新居,也只是傻杵着。 元禄暗自忧心,一边同琴荷道:“昭训万万要看好了,长夷姑娘性情顽劣,此前也只认得殿下,看管起来颇有些麻烦。” 琴荷点头应了,待元禄走后,才正色吩咐身边所有宫人:“这位是殿下十分要紧的人,你们看紧她,不能让她出了差池,也不能到处游荡,更不能撞见东宫的其他娘娘。” 她说完便牵引长夷坐下,她身上的荷包香气类似于云汲殿的冷香,也是元禄的主意,长夷闻到熟悉的气味,果真亲近了琴荷不少。 琴荷拿过木梳给她梳发,一边道:“我一个昭训,自知没有美貌和才情,比那玲瑟阁的沈良媛自然不行,可她就不同了……你们瞧瞧这副相貌,还是傻子便是被殿下宠成这样,若是哪日病好了……”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莞尔一笑,“你们说,会不会比得上沈良媛呢?” 几位宫人愣了许久,再细看姑娘的容貌,不禁眼中一喜。 “奴婢一定协助主子好好照顾姑娘。” 琴荷一笑,“这就对了。” “姑娘戴这个好看……” “不对,是这个,雀尾钗,戴着显得更有灵气。” “你们都别争了,要我说,该是什么都不戴,姑娘这样最好看,穿金戴银的反倒俗气了。” 昭训不在时,几个宫女争得热闹,长夷在她们手下被拽来拽去,神情懵懂不知,忽然起身,往门外走去。 她一动,几人面面相觑,怕出了什么岔子,忙跟上去。 长夷步伐混乱,原地里转了个圈,又歪歪扭扭地朝一棵树走去,直挺挺地要撞上去,有人眼疾手快一拉,她拨开那人的手,脚打了个转儿,绕开树往另一处走去,眼看着方位不对,又有人来拦,长夷呐呐道:“——救。” 那宫女怔愣道:“救谁?” 她一问出口,当即后悔,长夷口风一变,又叫:“酒——” 长夷见这人许久不动,伸手推开她,往大门口走去。 琴荷正好从外面走进来,迎面和长夷撞了个满怀,一见是她,跺脚大惊道:“你们一个个都是死的?看着她出去,怎么都不拦的?” 一面说一面抓紧长夷的手,要往屋里拽,那群宫人被唬了一跳,哗啦啦跪了一地。 长夷犯了犟脾气,死活不肯动,琴荷只好低声去哄,“姑娘……姑娘……我们进去好不好?里面有好吃的……姑娘……外面有坏人的……姑娘想要什么,我去给你弄来,姑娘就在这里好不好?”长夷茫茫然盯着虚空,不动。 琴荷心知再怎样的位分,自己这条命都是栓在了长夷身上,急得只待发疯,长夷突然道:“姜——” 姜? 她要太子? 琴荷暗自咬牙,道:“好,我去给姑娘叫来殿下。”一面半拉半哄地带长夷到里屋去,吩咐其他人把门关好,自己只身去了云汲殿。 绕过小路,琴荷步上游廊,另一端闪身出一个太监,许是等了很久,正盯着她笑,单眼皮,眼窄而狭长,满是精光,琴荷见他大步走来,躲避已来不及,横了心迎上去,笑道:“好巧,原来是高公公……” 对方还来不及开口,琴荷已牵着他的袖子往另一处隐蔽地走去,若无其事笑道:“高公公这是在等我?” 高公公冷哼一声,挣开她的手,“死丫头,别以为你入了殿下青眼,现在有了名分,就真的是只凤凰了,娘娘既然会让你从浣衣局出来,也能随时让你回去。” 琴荷跪下惶恐道:“不敢不敢,我终究都还是个奴婢,万死也不会背叛良媛主子,高公公,难道良媛主子以为我……” 高公公瞥她一眼,冷笑道:“你没有最好,我是来给你个警醒,省得你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你的家人的命可都系在你身上。”转念又道:“毒你每天就下的她吃的饭菜里,别下太多,以免殿下看出端倪。” “是。” 琴荷微微直起了身子,低着头,右手无意识地攥紧成拳。 待别了高公公,琴荷才艰难地起身,两腿已酥麻到毫无知觉,她揉了揉退,叹了一声,踉踉跄跄往云汲殿走去,眼底一片厌恶冰冷。 等到姜玘亲自来琉光阁时,长夷已伏在榻上,迷迷糊糊睡去,姜玘屏退侍从,无声无息地走了进去,看了看她的睡颜,索性坐了下来,如玉容颜微倾,眸光在光线的折射下迤逦出淡淡的光彩。 外间又起了大风,窗杦响动,声音不大,她却醒了,身子仍然不动,一双迷蒙氤氲的眼半睁不睁,咕哝道:“姜——” 姜玘不禁笑,“就这么想念孤?” 她咧开嘴笑得傻傻的,拿手去戳太子殿下头上的金冠,他抓住她的手腕,她肚子叫了叫,“酥……” 姜玘拿过桌上一盘红酥糕,捻起一块递到她嘴边,“你倒是鼻子灵得很。” 长夷呆呆的,张开嘴,他的手只好再往前,冰凉的手指擦上她的下唇,他的触感是一片柔软,她却叫道:“冷。” 他察觉自己手指冰凉,沉吟起身,只走了半步,又顿住回首。 长夷死死抓着他的衣摆,仰头道:“要。” “孤去唤别人伺候你。” “要。” “你要孤喂你?” “……要。” “孤的手很冷,你受不住。” “酥。” 姜玘扬眉,又坐下看她,悠然道:“普天之下,还没有谁敢要孤喂食,你不该有什么表示?” 长夷听不见一般,只抓着他的衣服,“酥。” 姜玘也只当她没有这么煞风景,冰冷的手指贴上她的后脑,让她被迫仰头,他看了会,忽然低下头,唇在她的下唇轻轻扫过,她丝毫不挣扎,他扬睫,桃花眼中漾起冰凉的光,“你是在装傻?” 长夷还是锲而不舍地要她的“酥”,他无趣地松手,拿巾帕裹住手指,闲闲探身,一点点喂她。 她的舌尖扫过糕点,湿漉漉的,倒像是某种小动物。 琉光阁新住的昭训特别得宠的消息不久就传满帝京,人人都惊异于太子时常来看她,甚至亲自带些糕点,一坐便是半日。毕竟当今皇太子的为人,上至帝后,下至百姓,心里都是知道一二的,此人喜怒莫测,手段狠厉,善于运筹帷幄,且生性傲气。 究竟是容色倾国,还是拥有让殿下侧目的智慧? 市井中流言纷纷扬扬,已成了有些人茶余饭后的八卦之谈。帝京的一家驿站的隔间里,青衣男子蹙了蹙眉,道:“他身份特殊,养个女人在身边定然麻烦,古帅十有八九就在那里。” 他正要起身,身边的白衣人已拦住了他,“不可,太子诡诈,也许是在诱人上钩。” 青衣人霍然回头,露出些微黝黑的脸,眼底冰融火起,大声道:“有诈又如何?若真是古帅,就算是在故意诈我们,我们也得去救!” 当初古帅深陷朝中党争,自知凶多吉少,事先知会了假死脱身之计,他们在古帅下葬后挖出坟中棺椁,却发现空无一人。 他们派人四处查探,才知乔装的夙羽卫前一日已挖开了坟,带走了长夷。 可是一旦落到姜玘手中,又如何能逃出去? 古将玉担心自己被困之后,太子欲利用她逼问出雪苍骑和冀北的秘密,甚至引诱其他人上钩,于是在服下假死药的同时,也吃下了扰乱心智的药。而普天之下,知晓解毒之法的人不出五人。 她将解毒之法藏于自己带血的旧衫中,终于在一个月之后,被人寻到。 白衣人忙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叹道:“齐兄,此事要从长计议,就算是古帅,与他斗也是胜负掺半,你若去送死,救不出人不说,反倒给雪苍骑的兄弟添了祸事。” 青衣人死死抿紧唇,坐了下来,不甘心道:“他日我定和太子势不两立。” 白衣人苦笑,“我们如今这处境……你要和他斗,你未必会视你为对手。” “诸葛琨!”青衣人眼底寒光乍起,拍桌怒道:“你究竟是哪边的?” “好好好,我不说了。”诸葛琨拿过桌上瓷杯,润了润嗓子,低声道:“你没觉得奇怪吗?” 青衣人偏头,“什么?” 诸葛琨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木桌上轻轻一划,一道浅浅的水痕。 “这是皇城,这是东宫,这里是机关所在之处,我们假设将军就是那个姑娘,她对皇宫地形不可谓不熟,要从东宫到这里,需要逃过夙羽卫的监视,包括轮值的护卫,暗处的大内高手,很冒险,但是从这里走,就不是不可能。”诸葛琨在桌上画出皇城的大致样子,细细指了其中几处,沉吟道:“齐兄,你想想,为什么她到现在不但没有借机逃出,还给太子散播传言的机会?” “是不是真的谁又知道?也许是太子故意传出消息,她并不知情,又或者她是被胁迫。” 诸葛琨看着面前急躁的男子,冷静道:“皇宫之中,步步杀机,非他一人所掌控,今上生性多疑,薛氏耳目众多,兄弟阋墙,公主敌视,便是连皇后,也绝非简单一深闺妇人,他若传递假消息,凭借薛党暗中的情报网,届时不过是作茧自缚。”顿了顿,又道:“你可还记得她在假死之前要了什么东西吗?” 青衣人细细沉思,骤然起身,大惊道:“宁王的……她,她不会是打算……” “我猜想,她就是打算借此机会一直留在皇宫。”诸葛琨敛袖起身,缓步走至窗边,神色晦暗不明,“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要对付太子,就必须在太子手中,寻找他的致命之处。” 青衣人宛若被泼了一盆凉水,久久难以回神,半晌才艰难道:“这简直是……” “简直是胡闹对不对?”诸葛琨负手而立,唇抿出忧心的弧度,眉间如拢了一层乌云,“这次消息的传递绝非她本意,她也许,出了什么意外。齐兄,我猜测,传言说她已傻,她就是真的傻了。” 他转身,狭长的丹凤眼盯着青衣人,口气冷如冰窖,缓缓道:“还有,齐兄,我能想到这些,想必也在太子意料之中,若我没有猜错,他就是想让我们绝望,然后看看,我们这些口口声声誓死追随她的人,明知道是绝境,还敢不敢闯那龙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