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烛火幢幢,一归站在阴影里,没人能看清他脸上表情。两人对峙良久,却不听一归发出任何声音。
“你不想解释吗!”此时尹舒已经收了笑容,冷着脸,抱臂在胸前,思忖片刻,然后带着质询的表情,凌厉目光一闪而过,低声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难道不该我问你吗?”一归冷冷回敬,随即倏然回身,一把推开了身后那间堂屋的门。
那是一间横梁很高的屋子,宽敞的屋内四周整齐摆着一圈莲花长明灯。
而这时借着长明灯的光亮,尹舒看清了屋内陈设,那摆在中央的,是一尊高约丈余的佛像,纯金的佛像在明灭的烛火里闪着幽暗的微光。
一归将经案上的烛火剪了,然后取下脖子上的念珠,静静在佛前的一块蒲团上跪了下来。
暗夜微凉,万籁归寂,一时间四周便只剩下了一归诵经的声音。
他半低着头,数过一颗颗念珠,非常虔诚,双眼紧闭,反复念着同一段经文。
尹舒不信神佛,更不念经文。他平生手上沾了太多鲜血,业障难消,以至于站在这里,听见单调平稳的佛经时,突然只觉心绪起伏不定,胃里一阵接一阵的翻滚,让他难以平静。
他不应该站在这里,立于神佛面前。如果世间真有佛祖,那他一定难逃责罚,堕入无间地狱,不得往生。
他这样的人,注定要和邪鬼妖魔纠缠一世。他从至黑至暗的地方爬回来,就是为了把这虚假的太平撕个粉碎,将肮脏的人世捅出个窟窿,撕下那些虚伪的面具,让高高在上满口仁义道德的人们滚回属于他们的地方去。
一归还在诵经,猝然就听身后房门被“砰”地狠狠撞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一阵凌乱的脚步。
“你去哪?”一归望着那个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往屋外走着的纤瘦背影。
然而没有应答,只有夜风吹得檐上铜铃叮当作响。
忽然间,一种熟悉的感觉浮上了一归心头。
大漠的夜晚即使在这样炎热的时节也是冷的。没有了日光,沙漠的每一分钟都会降至冰点。
一归冲出来的时候,迎面吹来一阵夜风,夹杂着看不见的细小沙石,砸得他不禁眯起了双眼。
在眼睛的缝隙中,他看见前面那个身影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被风卷起的衲衣胡乱飘动着,让他显得异常单薄。
很久之后,一归想起这个夜晚,就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清,当时为什么会跟上去,可能只因为那人对他说,“衣服和帕子都脏了,你得给我洗干净”。
那只是随口的一句话,但一归莫名地,不想在那双眼睛里看到失望,似乎那里从来都该是含着春带着笑的。
一归走出宅子,没有急着上前,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想要看看尹舒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尹舒走得并不快。他的身子远未痊愈,整个人活像个透风的筛子,走得摇摇摆摆。
也不知走了多久,尹舒像是有些累了,跌坐在地上,可他挣扎了几下,粗喘着便又站了起来,继续磕磕绊绊地朝前走。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细,很长。黑色的人影仿佛在人间游荡的鬼魂,毫无方向,也寻不见归路。
一归曾听说那些在沙漠里迷失方向的人便像是这样,他们找不到来时的路,就只能绝望地前行,即使不知前面究竟是什么,是深渊抑或绿洲,但也绝对不会退后,因为那就意味着放弃和妥协,也就意味着死亡。
气温越来越低,可尹舒像是感受不到寒夜将至,也感受不到独走夜路时的恐惧,就那么一直朝前走。就在这时,路边突然窜出来了个什么东西,猛地扑到了他的脚边。
就见尹舒脚步一顿,迅速回转,紧接着他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俯下身去,抓住了一只野兔。
周围静得可怕,尹舒死死拎住兔子的后腿,那只兔子在他手中拼命挣扎着,发出吱吱的惨叫,在四下无人的旷野里十分瘆人。
他侧身的时候,一归看见了他的眼睛,通红的双目仿佛暗夜里的幽幽鬼火,忽明忽灭。下一刻,似乎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眨眼间,尹舒突然用另一只手扯过兔腿,丝毫没有犹豫,两手在空中用力一扯,就听嘶啦一声——
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刚才还在拼命摇晃的兔头猝然耷拉下来,所有的尖叫戛然而止。
内脏连同着血滴一起,顺着被撕成两半的兔耳砸在地上,很快就在尹舒脚边聚成了一小泊。
角落里,一归眉头紧蹙,若非亲眼所见,他无法相信这个人和几个时辰前,坐在面店里的那个是同一个。
此时那个人的眼里没有光,暗影里只剩一片猩红,带着令人窒息的狠厉和果决,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