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乱乱哄哄的,后面的事,洲不宁也记不太清了。
他就记得他最后带着沈难清上了洲家的马车,在轿子里还是不解气,又喝了一壶九酿春酒,酒下去几口就醉了,醉酒后的事儿是丁点儿都不记得。
沈难清也没有再往下说。
他怅怅叹息了一声,转过了头,不再看洲不宁。
他看向床内侧,看向最角落里,又出了神去,似乎是在回想那场宴会,回想那场宴会上坐在那里的洲不宁,扯着嗓子大叫着的洲不宁。
洲不宁心绪复杂。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一桩“在纨绔的糟烂宴会上帮了把家道中落的沈公子”的事,寥寥一句就能概括,和路边瞧见个老婆婆搬东西吃力便帮一把一样,根本没放在心上。
但对沈难清来说不一样。
他那年一夜之间成了家主,好好一个人成了个病秧子,身子飘飘忽忽地像一具随时都要死去的行尸走肉。他在茫茫黑夜里无路可走,甚至于谁都可以来踩他一脚。
可洲不宁来了。
最该落井下石的洲不宁,拉了他一把。
那是沈家家道中落的时候,那是他得了一身病骨的时候,那是他最难的时候,那是他看不清去处的时候。
洲不宁终于慢吞吞地意识到自己当年都干了什么了。
他那天那么回头一拉,或许真是救了沈难清一生。
“这……”他声音有些发干,“这便是你倾心于……洲公子的原因?”
沈难清点头。
“他后来从没翻旧账。”沈难清说,“他都不把这事儿放心上的……他怎么这样呢。”
……这有什么好翻的,怎么好像还是我不是了,我在你那儿就那么小肚鸡肠吗!
沈难清挥了挥手,道:“行了,你去吃些东西吧,晚点还得去我娘那儿看看。”
洲不宁站在那儿立着,没走。
沈难清看了他一眼:“有事儿?”
“……有,”洲不宁道,“那个玉镯子……到底是谁给你的?”
如果他能给一个合理的解释,洲不宁就在这儿跟他说实话。
沈难清的表情很明显一顿。
他去摸住细细手腕上的玉镯,缓缓揉了几圈,神色黯然又感怀,低声道:“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尊卑有序,别太逾越。”
洲不宁:“……哦,好。”
洲不宁有些不爽,他压着不爽行过一礼,打过招呼后走出了门。
你爹,那就憋着!
等我知道你那破镯子是哪个杀千刀的给你的,我就去把那人揍一顿,再回来给你一比斗,再告诉你你爷爷我是谁!!
气死我啦!!!
洲不宁气狠狠地走到厨房,有几个下人正坐在那儿喝茶歇息。
早上刚跟洲不宁一起晒过衣服的下人恰好也在,他见洲不宁气势汹汹地打那头过来,就扬起手挥了挥,高声叫他:“杨兄!”
洲不宁:“啊?”
“这边!”那下人叫他,“过来坐啊!”
洲不宁眨巴眨巴眼。
他被招呼着坐了过去,厨房的一个老伯给他拿来了一碗白饭和一碟炒菜。
洲不宁早饿了,拿起筷子就吃饭,一通狼吞虎咽。
“……慢点,没人跟你抢,”招呼他过来的小下人汗颜,“照顾沈大人这么费神费力的么?”
洲不宁:“不是,我饿了而已。”
小下人随口应了句“这样啊”,没多说什么,又同其他人聊起来了。
洲不宁在一旁边吃饭边听。
他们聊的大多是这之后要做的杂事,或听来的闲闻八卦。
比如老夫人院里的女使丫头近来和三姑娘院里的谁谁眉来眼去的,不知是不是情动;比如昨个儿谁谁做错了事,招了褚主管好一顿骂,早上还在抹泪儿呢。
再比如,三姑娘沈知阮其实心悦那统领京中禁军的小侯爷尉迟清离,总是不敢去搭话。听闻前段日子出门买了些布料回来,正好明灯节也近了,权贵们都得互相送点什么过过场的,不知三姑娘是不是想趁此良机,送些什么手作物给小侯爷。
洲不宁还真不知道这事儿。每次尉迟小侯爷在的时候,沈知阮都离得老远,还总低着头不看人家。
所以,他一直以为是她看人家侯爷不顺眼。
而招呼洲不宁过来坐的小下人原来名叫草鱼。这实在不是个很好的名字,但是是有原因的。
草鱼说,他小时候过得不好,要死的时候被路过的沈家老爷子和姜管家救了下来,带回了沈家来做下人。
“姜管家教我干活,我一直跟着他。后来有次他带我出门去买东西的时候,路上遇着个算命老先生。老先生说我命不怎么好,得取个贱名才好养活。姜管家正好手上拎了条草鱼,一拍头,就叫我草鱼了。”
“……这是不是太随便了?”
“贱名嘛,越随便越好啦。”草鱼说。
“这样。”洲不宁道,“说起来,你们知道沈大人屋子里那个白玉镯子么?”
坐他对面的下人纷纷茫然:“白玉镯子?”
“什么镯子,没见过啊。”
“都没见过他戴啊。”
……怎么都没见过。
“也难怪,我们这些下等人,大都进不去沈大人的屋子的。”草鱼无奈地笑,“有镯子么,那镯子怎么了?”
洲不宁说:“我看见个镯子,他说不是洲公子给他的,我就在寻思,到底是谁给他的?”
“三姑娘吧?”草鱼说,“别人送过来的礼都放在后仓库里,放在自己屋子里的镯子,那应当是相当重要的,应当是至亲好友给的?洲公子似乎没给过他什么……如果不是三姑娘,那便是尉迟小侯爷给的?大人和尉迟小侯爷关系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