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僧人在敲钟,井沿几只雀鸟扑腾着翅膀惊起。
这钟每个时辰撞一次,有时候扰人酣眠,有时候又是救命的稻草,能将人从一重重噩梦中拖出来。
蓝夙睁开眼,短暂的怔忪之后,起身走到院子里的古井旁,默默提起一桶水,朝自己兜头浇下。
来到法华寺修行已经快五年了,无论白天心态多么安静祥和,晚上仍然会做梦。
刚才的梦里,他还穿着当年攻城时那身黑色玄铁铠甲,骑在灵玉上,俯视宫门前迎接自己的美丽女子。
沁嘉,沁嘉……
这个名字浮上心头,又被他狠狠压了下去,胸口感到一股钝痛,一如当初被她拿刀刺进胸膛时的感觉。
“沁嘉。”终于,嗓音干涩的说出这两个字,整个人如释重负。
这五年,你可知我怎么过来的。
因为他的一次失误,黑羽军那么多的亡魂,要多少年才能超度得完。
很多次梦中惊醒,他只希望自己从未踏上过那条回宫的路。
七年前先皇驾崩,他率军从岭南回来奔丧,才到半途就被宫里的掌印太监徐忠义截住,那人拿着皇后凤印引他去了一间林中竹屋。
当时他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呈现在眼前的,就是这世间最温柔美好的一切,他有本事掌控全局,亲手剥去糖衣,再慢慢的将其吃下。
一生戎马征战,从未因任何人、任何事停留,那一回,却在竹林中滞留了整整三日。
井水侵入肌理,彻骨凉意使他清醒过来,旁边小沙弥净明捧来一封书信,面色忐忑的望着眼前湿发及肩的年轻男人。
自从师叔开始蓄发,便与这间寺庙格格不入起来,人也变得越来越陌生。
近来时常有陌生的黑衣人给他送信,师父说,师叔该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蓝夙看了眼小沙弥,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
净明深吸口气,大起胆子问道:“师叔,您要走了吗?”
他接过信,拆开看过之后,脸色并未有什么变化,语气温和道:“师叔要去办一件事。”
“那师叔办完那件事,还会回来吗?”净明天真的问。
“嗯。”蓝夙淡淡的应了一声,转身往回走去。
曾经两年的时间,他被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弃家族的利益于不顾,拥立年幼的主君,征战四方,最后反被其削去兵权,成为全天下最大的笑柄。
若遵从父亲的意思,拥立实力最强悍的肃亲王,又或是选择太皇太后所支持的容亲王,都能给蓝家带来无上的权势和富贵。
哪怕,他蓝夙自己要坐那把椅子,又有何难。
可偏偏被一个女人迷惑,成了她人案上的一颗棋子,任人摆弄。
事到如今,那些事他都可以不在乎,早在向她发下重誓,承诺此生无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放下所有。
可她不该再次触碰自己的逆鳞……
十多天前收到消息,宫中有位贵人在不惜一切代价寻找黑羽令。
黑羽令出,一呼百应。
本想让其和死去的弟兄们一起长埋,没想到,却被人挖了出来。
五年不见,沁嘉,你真是越加长进了……
·
陆含章的案子,已经积压在刑部许久,一直未有定审,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
正在各种传言众说纷纭之时,陆含章那苦命的未婚妻,竟然一头撞在公主府大门前的石柱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磕了个头破血流。
只不过,再次被路过的大夫救了,捡回一条命。
下午萧容昶造访公主府,被人拦在了外头。
玉痕出面,对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传话道:“长公主说了,驸马他不要了,随您处置吧。”
闹成这样,这婚还能成下去才怪。
沁嘉已经打算抛下这堆烂摊子,打点行装去江南,晚上刚施完针,皇祖母又派人来传召。
这些年,一切还是老样子,任何事都瞒不过她老人家的眼睛。
沁嘉叹了口气,在怀里揣了壶酒,就坐车往北苑离宫行去。
马车上就喝了个微醺,到那之后正好可以打个瞌睡,睡着了就不心烦了。
到了离苑正殿里,皇祖母对近来的传闻只字不提,只旁敲侧击打听她身体情况,顺嘴,还问了几句关于徐骋意的动静。
沁嘉担心自己把持不住,已经很久不让那孩子跟着了,含混其辞应对了几句,正想着她老人家到底知道了多少,冷不防对方又提起了另一桩旧事。
太皇太后语调温凉:“嘉儿,皇祖母知道,当年的事你受委屈了。”
“皇祖母——”沁嘉那微微一点酒意,立时清醒,有些怔愣的看着太皇太后,垂眸敛去眼中几分凛然,语调温顺道:“身为长公主,若为这事委屈,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以及皇祖母时常对沁嘉的教导。”
“自来你就是个懂事的,可这件事,你却不该瞒着皇祖母。”太皇太后面色忽然变得严肃,涂了大红色蔻丹的嘴唇轻启,淡淡的说出三个字:“黑羽令。”
沁嘉做出惊恐不已的模样,提着雪白裙裾往前走了几步,跪在太皇太后脚边,接着换上一副哀戚面容:“皇祖母赎罪,沁嘉只是想借着这个名头,再见他一面罢了,并不是真的要让黑羽令现世。”
她狠了下心,说出那句平常从不敢触碰的话:“您可还记得,他发过重誓,此生无后!”
说罢,满脸通红,身子止不住簌簌颤抖。
下大手笔找寻黑羽令之时,她便想过,太皇太后知道了会怎样。
皇帝刚登基那两年,皇祖母可是恨毒了蓝夙。
自己是可以重新激蓝夙出山,但绝不能让皇祖母察觉到这样做的真实意图。
容亲王回京的事,已经箭在弦上,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们姐弟俩早不是过去怯弱可欺的软柿子。
制衡之道玩腻味了,那些曾经伤害过他们的人,就该一齐都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