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 天色微降,井亭边的京兆府差役与寻夏尸首都已不知去向,静悄悄的,整个小院内外除了风声,便是锦帛低低的抽泣声。 葛钰没有劝慰她,任她发泄般的抽噎,只身坐在一旁静静地陪着。 权势的丑恶便是如此模样,能随意欺压它的掌中之人,不断用弱势的血泪来堆砌铸就什么叫做‘命如草芥’。 正如她与她娘,以前被限步于别院中,如今娘走了,她又被限步于葛府,自由或是从前淮安的过往离她都已太过遥远,守着这小院一方天空,浑浑噩噩的过着等着,不知命运将会被别人安排到何方。 锦帛兀自哭了一会儿,红着一双眼,眸中依然存着惊疑与不可置信,“小姐,她们好狠……午时我才见过她,好好的一个人儿,竟被折磨成了这样……” 葛钰去屋中为锦帛倒了杯水,放于她手边。 “别哭……” “是我害了她……三夫人因不满葛寰与我接触,所以才……” “不,”锦帛急着摇头,“是我,是奴婢害了她,我不该让她替我隐瞒,她才调来府中没几日,没成想今日一遇见我就……”锦帛说不下去,才止住的泪又掉落下来。 被锦帛唤作果儿的人,是葛钰亲手照顾上药的。浑身上下已没有几块好肉,留下一条条被抽打过的瘀伤,大腿和背上还留有一些细微小孔,看上去似被针扎过。 上药时,果儿抽抽的抖,干裂的唇微微开合,低低的唤着疼。 她伸出无力的五指,扯着锦帛袖口,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没说……什么都没说……” 锦帛点点头,难过得不能言语。待果儿上完药浅浅睡下后,才忍不住到屋外廊下坐着。葛钰自是知道那果儿有多疼,她也是挨过板子去过半条命的人,因此,她无法去劝慰锦帛,让她不要难过。 归根结底,还是因她而起,因她在葛府无足轻重。 葛钰正想着,小院中突然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主仆二人都诧异的抬起头,盯着他们,其中有一张脸是她们下午才见过的。 “葛小姐,我们高捕头于贵府正厅有请。” 说话的,正是下午负责跟着葛钰去过三夫人院中的差役,他一脸严肃,带着同来的差役摆出强请的姿态。 “因何去?难道又是一墙之隔的嫌疑?”葛钰站起身冷道,她对那京兆十六县总捕头实无好感。 “贵府井亭命案已有新进展,还请葛小姐配合才好,请。” 葛钰瞧他们强硬的架势,眉头紧蹙,一旁的锦帛也赶忙抹了泪,急道:“小姐别去……” 见锦帛一脸惊恐,唯恐她去了再也回不来一般,葛钰心下稍慰,觑一眼院中按着腰间佩刀势在必得的差役,道了句:“稍候。” 葛钰拉着锦帛进屋。 “你留在院中照顾果儿,她如今情况保不准一会儿会发热,缺不得人……若是严重了,便去请个大夫瞧,镜台木匣中还有些许银子……” “不,”锦帛急着打断,“奴婢与小姐同去,若是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我不是与你商量。”葛钰看她一眼,平静道。复尔,又擦擦她眼角未干的泪花,“再说,果儿如今境况,你放心得下她一人躺在这儿- -” “可小姐你……”锦帛抉择两难,她既放不下为她受了罪的果儿,更无法让她家小姐一人前去面对未知的险境。 “放心吧,寻夏如何死的与我们小院无半点干系,他们不过是让我去问问话喝杯茶而已,不管如何,明面上好歹也还是姓葛……” 说着后面,葛钰眸中闪过一转而逝的黯淡。 *** 季秋的深夜极是寒凉,加上白日下过雨,空气中流动的冷意已能让人提前进入初冬。葛钰随着差役往葛府正厅走,她吸一口清冷透澈的凉气,拢拢衣襟打了个寒颤。 不过这样,倒让她脑中思绪更明朗起来。 寻夏到底如何死的? 能让京兆十六县总捕头查了半日,定然不是自杀。能于她小院放置不明之物,偷盗她白玉笛,显然是想将她卷入此事中,应是府内之人。 府中恨她——又想将她除之而后快的人,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但近日她三番两次的拒绝了府中二夫人,那也不是个善茬。正好寻夏便是她大丫鬟,近水楼台,似乎也有可能。 葛钰思索着,没一会儿功夫就到了葛府前院,刚入月亮门便见林安杵站在一边,他一瞧见葛钰也是神色一动,拉着领头的差役到一旁说了两句,那差役笑着还礼,手一挥带着同行几人往前行了几步远,独剩下葛钰留在原地。 葛钰见林安向她过来,似有话要说。 “钰小姐。”林安躬身一唤。 “林总管客气,有事请直言。” 林安沉默一瞬,组织着言辞,“寻夏之事老奴已知,但老爷自一早上朝到此时也未归府,我已遣了人去宫门口和户部衙署寻老爷传消息,可也握不准何时能回。大夫人与高捕头在正厅中,老奴一介下人不好干预,一会儿钰小姐进去,若出现什么对您不利的证人或证物,一定要统统否认,认准了‘您什么都不知,全是欲加之罪’。” “林总管不认为寻夏的死与我有关?” “这是自然,钰小姐的为人老奴很清楚,再说,寻夏那丫头死不死,与您可无丁点儿好处,平白的还惹人晦气。” 葛钰有些诧异,林安居然会站在她这一方,而且如此相信她,那是否也代表葛尚书也如此想,葛钰心中有些讪讪地自嘲,缓缓道:“多谢林总管好意……” 与林安说完话,葛钰与差役进了葛府正厅中。 葛府正厅简洁宽敞,端方而又不失肃穆,以前她从未来过,今儿借这机会还是首次踏入。一进厅门便瞧见满堂的人,何止林安说的大夫人、高捕头。 葛大夫人——褚若雪高坐上首,目光正对入门的葛钰一行,左下首边依次坐着二夫人、三夫人,右边首位便是那位京兆十六县总捕头——高淮,他手中正拿着一支白玉短笛,细细地看着。 寻夏尸首依然盖着殓布,停放在正厅中央,高淮身后站着个留有两撇八字胡子的人,约四十上下,他瞅见葛钰入内,附耳对高淮说了两句,高淮蓦地抬起头,眼中精光向葛钰射过去。 葛钰对高淮投来的审视目光,视若无睹,入庁后便静静立着,等着厅中一众人开口。 “葛小姐,”高淮啧着嘴,围着她打量一圈,“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葛钰静静看他一眼,不以为意道:“高捕头记性可真不好。” 高淮挑眉,恍惚的想想,似乎记起未初左右他们确实打过个照面,他摸着鼻子轻轻一笑,并不在意她的语气,这丫头还挺牙尖嘴利。 “葛夫人,在下可否开始了?”高淮对着正座首位的人询问道。 褚若雪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眸光淡淡的从葛钰脸上划过,接着环视屋中众人一圈,“高捕头请便,我葛府中人自会全力配合。” “多谢。”高淮这次拱手作了个揖,转身对着一众人肃起正色。 他坐回右下首位,遣了身后留着八字胡子的人出来,那人揭开寻夏尸首上殓布道:“卑职乃京兆府仵作,胡姓。本案死者寻夏已由在下细细勘检过,疑处颇多,并非单纯投井自杀而亡。” “死者唇色乌青,脑浆迸裂,七窍有溢血之状,乃是先死于剧毒毒杀,而后被抛尸入井- -” 胡仵作一手捂住口鼻,边解说边将尸首上特征指于葛府众人看,葛府各夫人皆以帕巾掩口,将视线定格于别处,葛钰驱于疑惑,匆匆瞧了一眼也转头盯向别处,按下心中反胃,咽了口唾沫。 高淮见众人反应,站起身,嘴角一勾问道:“在座众夫人小姐对此可有异议?” 他声音回荡在厅中,回应的是一片静默与摇头,高淮向胡仵作眼神示意后,胡仵作方才放下殓布重新盖好。 “正如胡仵作之言,死者是先死于毒杀。”高淮说,“而经我们京兆府众差役费时打捞,于申正三刻从案发井亭中又寻出一新证物,不知是否与死者被害有关,在下特向众位求证。” 话毕。一差役上前将高淮之前细究的那支白玉短笛,盛放于一木托中,挨个给众夫人查看。 葛府三位夫人自是摇头称并未见过,一一放下后,三人一前一后都向葛钰投了一眼,褚若雪眼中冰冷没有温度,二夫人眼带戏谑似有些幸灾乐祸,三夫人眸中充斥着鄙夷与不屑。 葛钰收下她们一幕幕眼色,瞧着已端行至她身前的木托,手指触及冰凉通透的玉笛,拿起审视端详,确认是自己丢失的那支,心下渐安。 总算是寻找了。 高淮观她神情,腹中已有判断,遂问道:“葛小姐识得这东西?” 葛钰一怔,拿着玉笛的手一僵,明知承认便一定会卷入这场为她而布的陷阱,但她不得不承认,不得不主动配合的跳下去,因为这东西于她而言很重要,于她而言,是那夜公子对她的一种信任。 葛钰拇指摩擦着短笛,抬头对高淮淡淡道:“不是识得,而是……它本便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