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船里看姣姣。”
宝津楼下,稚童手里执着竹猫儿竞相追逐,一边唱着京中时下广传的童谣。
三月的金明池畔,总是极为热闹。
宝津楼上,姜芙依窗而坐,托腮听着楼下声声欢快的童谣,那姝丽娴静的模样于旁人眼中,便是那最俊俏的姣姣。
然她目光幽幽,仿佛含着重重心事,丝毫不为外边热闹所感,神色清泠又落寞。
“娘子这般逃了出来,让大郎君晓得,又该生娘子的气了。”篆儿在旁为姜芙倒了一碗鹿梨汤,秀眉微锁,面露担忧关切之色。
“我与那宋四舍人素不相识,不愿与之相亲,自然要逃了。”姜芙接过篆儿递来的甜汤,浅浅呷了一口,不疾不徐道,“你若觉得他好,你去与他相亲便是。”
“娘子又戏谑篆儿。”篆儿晓得自家娘子脾性,明白她这不过是随口而言,便也不因此而着急,反是无奈道,“纵是娘子不说,篆儿也晓得,娘子今儿个非出来不可,是同苏郎君约好了在金明池畔见面儿。”
苏郎君?听得篆儿提及此人,姜芙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她曾以为苏泽待她情深意重,而除了苏泽,谁人也入不了她的心,哪怕阿兄不答应,她依旧认定了他,为此她甚至不惜与阿兄绝了关系。
不曾想临到头一切皆是她的自以为是,害了自己的性命不足惜,更是害得姜家满门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愈是想着苏泽,姜芙便愈是捏紧手中的汤碗,冰冷的眼神中尽是浓浓的悔与恨。
“娘子,娘子?”篆儿瞧其神色异常,不免有些心慌起来。
娘子这是怎了?从前她每每提到苏郎君,娘子一双眸子可都是掩也掩不住的笑意,怎的今回的反应却像是……要撕了苏郎君一般?
“娘子,莫怪篆儿多嘴,大郎君不让娘子与苏郎君多有往来,娘子总悄悄儿同苏郎君相见,回头大郎君要是知晓,定该责罚娘子了。”篆儿看姜芙恢复了如常神色又呷了一口甜汤,抿了抿嘴后忍不住小声道。
适时一名老妪臂弯里挎着一小篮手里捧着一小炉自珠帘外走过,姜芙瞥见,便与篆儿道:“去瞧瞧帘外可是香婆,若是,唤她过来焚上一炉香。”
篆儿很是诧异,既为姜芙竟不因她说道她与苏郎君间的事而愠恼,亦为她竟要请上香婆焚的香。
“这香婆焚的香怎能入娘子的鼻?”府上寻日所焚香药皆乃上品,娘子时常都还要挑剔,更莫说这外边香婆的香丸了。
“让你去便去。”姜芙倒也不嫌篆儿多话,亦不气恼,只是睨了她一眼。
篆儿应了声,便往珠帘外去了。
倒也不怪篆儿诧异,毕竟以往时候,姜芙从未瞧得上这市井香丸,即便是到这外边酒楼茶肆里来,她也会让篆儿捎上府上的香饼与香炉自焚之,这请香婆来焚香,于她而言可是头一遭。
不稍时,篆儿便领过来一名穿着朴素的老妪,手捧着一只素净的铜制香炉,正是香婆无疑。
“娘子可是要焚香?”香婆见着姜芙,并不敢多瞅,只客气地问道。
姜芙颔首,“可有小四和香?”
篆儿听罢,诧异更甚。
“四和香”向来是名贵香品,乃沉香、檀香、龙脑香以及麝香四味珍贵香料合成,亦是寻日里姜芙喜焚之香,而“小四和香”则是由香橙皮、荔枝壳、梨滓与甘蔗滓等研成粉末加梨汁和成丸而成,是以亦被称为市井之香,便是稍稍富贵之家都不会焚之的。
姜芙从前曾听闻时便觉此乃低劣香品,虽不至嫌恶,却也绝不焚之。
这如何能不令深知她喜恶的篆儿一再诧异?
“有的有的。”香婆边应声边从挎在臂弯里的竹篮里取出来一只小盒,打开来,里边盛着数枚香丸。
“焚上一炉吧。”姜芙微微点头。
香婆应声,将手中香炉放到桌上,尔后动作利索地为她焚上了一炉小四和香。
待香粉在香炉里渐渐化开,细嗅中已能闻到香气,虽远不及四和香之味,却也有着与四和香截然不同的自然之香,清新朴素,仿若置身于山林之中。
而这香气甫一入鼻,姜芙便觉鼻腔发酸,瞬时红了眼圈,险险落下泪来。
为不让篆儿察觉,她转过头看向窗外,道:“篆儿,我想吃胡记的芙蓉饼与蜜糕,你去为我买些来。”
“是,篆儿这便去。”篆儿领着香婆退出珠帘外,给了香婆香钱,便照姜芙的吩咐下楼去了。
入鼻的小四和香的味道愈发浓郁起来。
姜芙脑子里满是当初沈溯为她捧来这么一炉小四和香时她当着他的面嫌恶地将香炉扫落到他面前时他低着头蹲下身来一言不发将破碎的香炉拾起的卑微模样。
时至今日,她仍清楚地记得那弥漫在她屋里的小四和香的味道,正是此刻这香炉里氤氲出来的味道。
从前她嫌恶极了这味道,她甚至恨极了自己竟记住了这个低廉的味道,如今她却是庆幸自己记住了这个味道。
他曾道,他知她喜好焚香,然他置办不起她所喜之香,唯有这小四和香,愿她不嫌弃。
只是当时他的话将将说完,她便将他才为她捧上的香炉给砸了。
直至死,她从不曾去想过她对他所做的一切可有伤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