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的阿姨送来一套燕麦色的蚕丝睡衣,上面搁着洗漱护肤用品,说是太太给季小姐的,每样都全新。
季长善道过谢,合上房门,抱着那一堆东西回头看向彭朗。
他坐在窗边的牛皮沙发凳上,左手边立盏睡莲落地铜灯,灯光昏黄,这人的发丝浮出暗光,桃花眼低垂着,手捧一本粉皮浮世绘折子在那儿慢慢翻。
季长善已经从最初的否认现实中清醒过来。
像刚才那样的情形,彭诉仁皱起眉头表示疑惑,石渐青拿审视的目光丈量他们,彭朗沉着应对的那声“好”实在是权衡利弊无路可退后的上策。
新婚夫妻头回拜访公婆,夜深了,归程太远,公婆请留宿,偏新婚夫妻实诚,事先在饭桌上答了今日空闲,又能用什么理由搪塞?
彭诉仁问儿子,明明每周末都来家住一两晚,怎么娶了媳妇这么快就忘了爹娘,非得赶夜路回去。
这时再坚持回市中心,显得做贼心虚,仿佛他俩要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新婚夫妻自然不能回些离经叛道的话,眼神交互后,由彭朗代替两人答应了父母的好意。
季长善随他上楼,踩着木楼梯,脚底嘎吱嘎吱响。
彭家别墅落成快三十年,地上共三层,彭朗的房间在顶层东头儿,面积比西瓦台那一整套公寓都大。
他屋里头铺木地板,南面开了扇巨型网格窗,墨绿色的厚窗帘垂坠拖地;半封闭的西墙嵌了台阔屏电视,书房设立其后,三面环绕式书柜,五颜六色的书脊填充其中,满满当当的;卫生间由一道高大的滑动式木门隔在西北,衣帽间于东北,按春夏秋冬以及色调归置衣物;东边的吊顶倾斜一块儿,类似阁楼天花板,底下摆着一张两米宽的藤纹木床,被单同米色,床底铺张结绿的不规则地毯。
彭朗领季长善参观一圈,请她随便坐。
分明这么大片地方,季长善却不知该在哪里落脚。
彭朗已经把目之所及的灯光全部点亮,她先是晃到书房,双臂环抱,立在写字台边,心不在焉地打量柜子里都装了什么书,中文的英文的鸟文的;后来转回卧室,见彭朗坐在窗前看小开本画册,顿时觉得自己应当像他一样若无其事。
彭家阿姨的敲门声打破寂静。
眼下十一点钟,平常这个时间,季长善正好洗个澡预备上床睡觉。
她同彭朗知会一声,进了卫生间,关上那扇巨大的雕花木墙门时,滚轴发出咕噜噜的微响。
木门严丝合缝,彭朗抬起眼眸,门内锁头反复转动,像她不放心锁上没有来回试探。
轻笑两下,把画册搁到手边的小矮桌上。
彭朗起身时不经意瞥见窗中倒影,这才发觉自己在笑。
他慢慢收敛嘴角,一手扯过墨绿色的窗帘挡住玻璃。
季长善出了浴室的门,黑长发用白毛巾裹住盘在头顶,身上换了阿姨送来的长袖长裤睡衣,内衣还服服帖帖包在前胸后背。
卧室里没有彭朗的影子。
季长善四下观望着走到床前,瞅见单床被子,发了会儿愁。
就这么一床被子,打地铺也不好打。俩人同床共枕,她是睡觉顶老实,彭朗可不一定。这有钱人的卧室,为什么不能摆两张床?反正特宽敞的地方,摆五张都富余。
如此想着,房门被人推开,季长善转头去看,彭朗抱两床新被露出脸来。
“哪儿来的被子?”
“蹑手蹑脚,楼下客房偷的。”
季长善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准备说她打地铺就行,可是彭朗先开了口:“我睡地上,季小姐放心。”
听他这么说,季长善倒更不好意思鸠占鹊巢,毕竟错不在他,谁也不知道今夜有来无回。她于是主动去抱被子,“您不用照顾我,我睡哪儿都一样。”
“那就都睡床上。”
季长善左眉抬高,“您睡地上,我也没意见。”
彭朗随她的便,慢悠悠打好地铺,去洗澡。
季长善吹干头发,翻出彭诉仁给的红包,认真数了一半钞票搁到彭朗枕边。浴室内水声不断,季长善平躺床上,贴着远离地铺的那侧,一盏灯都没关,半分睡意也无。
不知过了多久,雕花木门轻响着滑开,季长善斜眼瞥向那处,彭朗衣着整齐,边擦头发边往床边走。
“季小姐还交床位费么?”
“您父亲给的红包。彭总和我组团儿诈骗,合该分赃。”
彭朗拾起钞票放进床头柜的抽屉,“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收下了。”讲完,去关室内所有的照明,唯独留一盏床头的台灯。
视线逐渐晦暗下去,季长善合住眼,手从外面缩进被子,没一会儿由平躺翻了个身,脸朝窗子,留一抹背影给床另一头的人。
她的背部十分纤瘦,轻易埋没于米色的蚕丝被,只微微隆起一小块儿。
彭朗转回目光,倚靠床头柜去看方才的浮世绘折子。
黑夜中时间无声流动,墨绿色窗帘映着模模糊糊的光与黑影。
季长善张着眼睛,耳听书页徐徐翻动,哗啦,哗啦,分明如同白噪音似的轻缓催眠,她却听得一声比一声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