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瓷正兀自坐在墙角里看着客栈中簇拥的人群,有些刻意地躲着。她在阴觞山清净了百余年,平日里除了与殿中的奇石怪木为伴外鲜少与人接触,此时蓦地看到成百的人拥拥嚷嚷在也不算宽敞的大堂中,多少有些抗拒,所以在听到钱掌柜哈着腰来请她去楼上关心一下新娘时的确吃了一惊。 她的计划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从始至终所关心的也只有蝉,从未打算掺和到螳螂与蝉的纠葛中,就算是曾有好奇,出发点也仅仅止于更便捷地达成目的。 袈河在一旁撺掇:“人家一小姑娘在这里没亲没故,心里肯定凄凉得很,怎么着眼熟的女子也只有你一个,就算你不为现在的自己着想,也得为以后嫁人的自己积点福气不是?” 他说话向来表面上有腔有调实则无理取闹,她自然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此时那媒婆已在楼上候了多时,以为新娘摆谱,已有些不耐,冷着脸从上向下地瞪着钱掌柜,自然也将众人的目光都随着钱掌柜聚到了她身上。 堂下突然间静谧无声,她在众目睽睽下思量片刻,抬眸睨了他一眼,云淡风轻地道:“既此生不嫁,又何需福气可积?” 包括乔南寒在内,人人唏嘘。 看她的样子也不过二八芳华,虽脸色差些性子似是也不好,也应是因为在风尘里打滚所致,但怎么说女子总归都是要嫁人的,这好端端地一开口就咒自己终生不嫁,也不知是年纪小得天真还是阅历中已被男子伤透了心。 袈河眸底一闪,唇角微挑:“可若是福气攒多了,说不定就又愿嫁了呢。” 他的语气中含着轻笑,虽乍听之下甚是随意却又似乎藏着深意,让本就无风也能掀起几层浪的人们不约而同地会意微笑,纷纷露出“这小伙子也不错姑娘你可要珍惜”的神情。 “好像也有道理。”她被噎了噎,虽然百余年的荣辱不惊已成习惯,但不知为何耳根在这么多人无声目光的撺掇下开始泛红,只是声音还是清凉如初,“不过她躲在房中这么久都没有动静,怕是不愿给我机会积攒福气,早就寻着机会离开了。” 昨夜,月光如洗,她在睡梦中,通过袈河的眼睛,看到了冯宝宝孑然一身悄然离去。 那是个聪明的姑娘,从出现到离开没有动用过法术,让人摸不到她的半分底细,但她千里迢迢将定珠镇搅弄得天翻地覆本就是为了嫁给吴家公子,此时眼看大事将成却在新婚前夜逃之夭夭,实在蹊跷。 她在榻上曾有瞬间的迟疑,想着要不要出手阻拦一下冯宝宝的出人意料,但纠结了片刻后还是没有行动,只因太懒。 更何况,还有个人定然比自己还担心与狐妖内丹擦肩而过。 众人听了之后却没有多大反应,大都以为她只是随口编纂了一个不愿多管闲事的借口,毕竟那姑娘对于入嫁吴家的决心和毅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没道理在即将得逞后的前一夜逃之夭夭。 在人群外极是落魄的蓝宇琼却突然眼睛放光,斯文地拨开了人群却不掩期待地问她:“姑娘当真认为宝妹她已经走了吗?” “人在还是不在,进去瞧瞧不就一清二楚了。”袈河主动让到了一旁,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不过毕竟是女子闺房,就算我们负责砸门,也总要有人负责闯进去,你看那冯姑娘脾气也不甚好,就算是媒婆估计也招架不住,你若是不去……老蓝孤立无援也太可怜了……” 她一蹙眉,没想到他竟然扯到了蓝宇琼的身上,还未想到对策,便见蓝宇琼已然做好了“你敢不从我便念叨”的准备,忙在他张嘴前站了起来。 并非所有人都能像冯宝宝一般受不了他的唠叨还能忍着不动手。 门被踢开,不同于外面的喧嚣冲天,已换了一身喜服的冯宝宝正躺在床榻上和衣小憩,被破门而入的动作蓦地惊醒,吓得从床上一跳而起,惊讶地看着一拥而入的人群。 见冯宝宝不仅还在而且不能再正常,眸底掠过一丝惊疑,她面色不动地挤出涌进来瞧热闹的人群。 门口,乔南寒已有结论,低声对她道:“是有人在门外布下了隔音诀。” 她微微一怔,连乔南寒都过了这么久才能察觉到,看来设下隔音诀的人不容小觑,只是那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袈河连同蓝宇琼与其他人被媒婆给轰了出来,忙里抽闲地还不忘对她耳语一番:“看到了吗,你所见到的真相只是我想给你看的那一部分。” 她不置可否,只是淡然问道:“既然人已经走了,你何必还要把她给劫回来?” 他没有回答,却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长长叹了一声,语重心长地道:“我还以为像你这般被困多年的人总会把日子过得水深火热,可你怎么总是这么半死不活,无论碰见什么变故都在假装犯懒。可你别忘了,无论你曾对这个天地有多绝望,但你总归还是活在这个世上,装死充愣并不能让你已死的希望复活,凡事用心才可以。” 她垂了眸,容色淡然,但隐在心底深处的死灰却似乎燃了星点火花。 他说的不错,虽然闲来无聊时她也会因好奇心去探索些什么,但一旦真正碰触到这人间烟火时才心生退缩,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销声匿迹已百年又如何,换血归来为复仇又怎样,这六界的恩怨纠葛终是她再也不敢放心去碰触的暗礁荆棘。 耳边很快又满满填入了人声熙攘,她转眼去看他时,他已经搂着蓝宇琼的肩膀大步下了楼,脚步坚定有力。 媒婆也被赶了出来,手扶着被猛然关上的门气急败坏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抱怨,只好小声嘟囔:“还没见过这样蛮横不讲理的新娘子,这眼看着吉时将至,不想着好生打扮,竟然还只顾着睡觉……这吉时一误,说不定本没灾没祸地也能招惹什么祸端出来……” 突然,有开门声响,竟是徐擎走了出来。 虽被他看似并非有意地一瞥,那媒婆竟生生打了个冷颤,登时停下了喋喋不休。 比起往时,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依然一身邋遢不修边幅,依然酒气熏天酒葫芦不离手,只是眼中的戾气更甚,似乎从上到下都透着腾腾杀气。 原本热闹非凡的客栈在瞬间便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他蹒跚着下了楼,穿过大堂,然后挑起帘子出了门。 这是三个月来他们第一次见到他离开客栈,所有人都对原因心知肚明,原本刻意隐藏与掩盖的恐惧霎时而至,惨白了镇上每个人的脸色。 钱掌柜毕竟见多识广,片刻后便打破了寂静,虽是颤着声音却已经极尽欢喜地对楼上的媒婆喊道:“王阿婆,吉时到了,快请新娘子上花轿吧!” 王阿婆反应也快,忙应了一声抬手去敲新娘子的门:“冯姑娘,该出门咯!” 一向我行我素的冯宝宝此时却配合得很,竟然当真蒙着盖头开了门。 锣鼓声响,喧闹声驱赶了方才片刻的尴尬与不安,留下了表面上的热闹喜庆。 早被吴家公子视为贵宾的他们先在新娘出门前骑上了马,似是作战先锋一般领着迎亲队伍在前方开路。 几乎镇上所有的人都来围观,但吸引他们瞩目的似乎不仅仅只有花轿和新娘。 已经数月未有客来,连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都是寂寞的。 她看了看身边英姿飒爽不停与路边人挥手互动的袈河,不轻不重地问道:“我终究还是没有替那冯宝宝做新娘,你是如何向吴天解释的?” “既然能保住吴家代代相承的风水,新娘的性命如何对他吴家公子而言又算得了什么。这门亲事本就是吴家还给诡书蓝家的一个恩情,吴天也并非心甘情愿,若是推不掉,那她死了也便更好。”他气定神闲地道,“唯利是图的吴天将这个道理想得很清楚,他不是不愿她送死,只是不愿冒险,想寻一个万全的时机罢了。所以,他巴不得被狐妖所害的人是他的新娘子,就算最后你同意了,他也会寻个借口再将她换回去。” 又是个薄情寡义,她思索了片刻,心下有些恼火,语气也生硬了些许:“你早就知道,所以故意拿我消遣?” 他辩解道:“我只是想看看究竟有什么能让你多些生气。” “我有无生气与你何干,你我从不是朋友,以后少自作聪明。”前面被白雪覆盖的路漫长到望不见边缘,她迎着冷风,凉意从心底漫出,“若你再胡作非为,我便刺了这双眼,最多不过是重回阴觞山。” 他自然听懂了她的胁迫,有意无意地打了冷颤,忙拉了一下缰绳主动慢了一步:“我最听不得这些个血腥残忍的故事,你先请,我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