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午时,吴妈果然领了她的外甥,身后跟随四拨挑担,挑夫肩挑四大坛好酒,摇摇晃晃来到岸边石阶处一棵大树下,站在石阶高处四处张望,河中不见摇橹木船。吴妈觉得奇怪,说好了船在原地等候,此时却不见船的影子。吴妈去了后,李善仁为防万一,吩咐牛老四将船撑开,在不远处芦苇荡里隐藏,每日翘首而望,盼望吴妈速去速回,此时已看见吴妈在石阶处探头探脑,连忙叫牛老四将船撑回原地。牛老四吹了一声口哨,将船从芦苇中撑出来,离得老远就朝吴妈挥手,待到石阶处靠岸,往石阶搭上艞板,吴妈已走下石阶,唤过外甥,帮扶挑夫将四大坛酒挑到船上,下到底舱。按主人吩咐做上标记,和三只大肚瓦坛混在一起。上得甲板,银货两清,打发挑夫回去,牛老四起篙行船。吴妈引领外甥来到前舱,叩见李善仁。李善仁见她外甥果然人高马大,身强体壮,夸奖他额圆嘴方,一副忠厚之相。吴妈说他母亲嫌他嘴大,常刻薄他血盆大嘴,家里有多少稻谷都要被吃穷,所以送他去嵩山少林寺学拳。因张嘴一口大门牙,村里人不叫他名字,都叫他赵大牙。
李善仁微笑道:"为何没叫你赵大胆?"赵大牙一本正经地回答李善仁,嘴大在面上看得见,其实胆子也大。当初他在少林寺学武,因少林寺林木茂密,猛兽出没,僧众不敢单独习武,他就不怕。一日早起习武遇一群恶狼在院子里徘徊,师兄吓得躲进大殿不敢出声,他一人独斗群狼,送它们都去见了阎王爷,从此少林寺再无野兽敢来。因肝胆在内,别人看不见。说得李善仁哈哈大笑,已有三分喜欢。问他多少岁数,一餐可吃多少,赵大牙答曰过了年一十五岁,又指着李夫人怀中一只手炉说,一餐手炉大小三碗米饭不在话下。李善仁立刻叫吴妈去灶房端来三大碗白米饭、隔夜剩菜,让赵大牙吃饱了说话。赵大牙二话不说,端起饭碗就往嘴里扒。急得吴妈在一边再三跺脚:"你道是比武啊,谁叫你来拼吃饭?"少年却不顾,狼吞虎咽,不一会儿,三大碗白米饭和着隔夜剩菜就吃了个底朝天。
吴妈见状,满面忧愁,生怕主人嫌鄙,毕竟亲生母亲都嫌他嘴大吃穷家底,这一副吃相还不把初次见面的李善仁吃怕?谁知李善仁却喜出望外,心中早有了七分喜欢,说道:"你这饭量,真叫人高兴。人是铁饭是钢,孩子正在长身体,吃饱了才有力气嘛!"又问:"你这是几日未进食了?"赵大牙如实相告:"不瞒老爷,三日未吃饭了。"李善仁说:"果不其然。还可饭否?"赵大牙答:"现在坐着吃饱了,一会儿站起来恐怕又可食。"李善仁又笑,称孩子实诚,是棵好苗,可名字俗气。心中已有十分喜欢,就说:"把"牙"字去掉,就叫赵大吧!"吴妈知道老爷已将外甥招用,立刻转忧为喜,改口叫外甥:"阿大,还不快谢老爷看待!"李善仁笑道:"大哉乾元,万物始化,朗朗乾坤,以大为本,才能生生不息。"然后又问他在少林寺几年了?赵大答:"三年。"李善仁叹了一口气说:"那你饿了三年!"赵大尴尬地垂下头说:"我亲生阿妈生了我这张大嘴却不管饭,我以为一定会饿死。如今大人肯收留我,实乃救命恩人,日后当涌泉相报。"李善仁见赵大诚实勇武,身强力壮,心里十分满意,吩咐赵大和吴妈跟班,空闲时帮扶摇橹。吴妈有了帮手,兼是亲人作伴,煞是高兴。赵大视李善仁为大恩人,上岸采购、下船打杂,里里外外照应周全。李善仁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也视赵大为一家人。吩咐吴妈,不用每天上岸,每次上岸尽量多购几日日常所需,担心赵大年轻气盛,嘱咐他跟随吴妈做帮手,切不可出头惹事。又吩咐牛老四,无事不得靠岸,靠岸不得超过一个时辰。亦无须卖力撑船,随波逐流即可。牛老四便不再摇橹,只拿竹篙有一篙没一篙地撑着。
眼看船将驶出运河,进入黄河,却见黄河已被凌汛封冻。这条神奇的母亲河,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向西,弯曲如鳝,到了中段突然掉头向北,初春时节,因南北温差大,河水向北流去,渐冻成冰。河水一路夹带着浮冰,遇上封冻河段,就此堵塞成坝。太阳一出,冰雪融化,水鼓冰开,形成声势浩大的凌汛。到达冀鲁时河道拐头,再次向南,冰凌如刀刃般顺流而下,所向披靡,煞是壮观。传说黄河里有一座山,大多时候隐于水中,只有在这个时间才会从水中露出,古书上称其为浮山跃浪,古往今来从未有人真正见过,但那仿佛天上滚滚而来的惊涛骇浪证明了它的存在。因此,进入凌汛期,除了那些为了生计仍在黄河上放木排的船工,没有人敢在水中过,连常年在黄河边以捞尸为生的"水鬼"也歇手了。
李善仁吩咐牛老四在运河岸滩抛下缆绳。眼看凌汛才刚刚开始,李善仁欲在河边寻找地方安身。这岸滩是运河紧邻黄河的一个天然回水沱,虽与黄河相通,但没有黄河那样水流湍急,它地势平缓,黄河水拐弯进来时已没了汹涌的锐气,偶尔有冰凌漂浮进来也不足为患。岸滩边有一大片丛林,围住整个回水沱,虽为南来北往船只的必经之地,但地处偏僻。方圆十里没有旅店、客栈,即使有,李善仁为了生计银也不能去投宿,恐生计银无法安顿,不可能将生计银搬至客栈,更不可能人在客栈住,生计银留在船上。李善仁吩咐赵大和牛老四,趁河水涨潮时,将船拖至岸滩搁浅,一家人不得已在船上滞留多日。这里人迹罕至,距离最近的村镇也有十几里地,除了黄河边有一座孤零零的窝棚外,四周人迹全无,摇橹木船孤零零靠在岸滩上,显得十分突兀。吴妈眼看船上备货已不多,为此心中十分焦急。李善仁却每日只坐在船舱里喝着茶,并不着急,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一片荒芜的滩涂,但是四周景色十分秀丽,在李善仁眼里,是一个难得的好地方。
李善仁朝远处的窝棚望去,窝棚外有一张羊皮筏子,一个汉子整天坐在这张羊皮筏子上抽旱烟。汉子从不离开窝棚半步,只有在河中有物件下来时,他才会一跃而起,用长长的铁钩去勾。有时勾来木料,有时则是死尸。却有一位妇人时不时送吃的来,妇人来了,窝棚就会冒出炊烟,汉子也会拖起羊皮筏子进窝,两个人都睡到筏子上。不一会儿,妇人走了,汉子再拖出那张羊皮筏子,坐在上面看黄河日出日落,晚上就睡在筏子里。看起来汉子和妇人是一对夫妻,为何妇人来了就走?李善仁十分好奇。连日来,天气多雨多阴,妇人已多日未来。这一天,天空难得晴朗,李善仁猜想妇人必定会来。果然,晨雾散去,太阳刚刚露头,妇人又来了,汉子连忙进窝。那窝棚是没有门的,两人睡到筏子上,似乎这时才发现远处停着一条船,门楣上马上挂起了花衫裤衩。李善仁见天空晴朗无云,阳光下的岸滩呈现一片金黄色,被郁郁葱葱的丛林环绕,如与世隔绝一般静谧安详,连忙下船,在岸滩上信步。一袋烟工夫,才朝窝棚走去,阿大紧随其后。窝棚外堆积着大量从河里捞起来的木料和各种杂物,背阴处竖有一根木杆,像孙猴子七十二变大战三只眼杨戬时,变成庙宇后无法隐藏的那条尾巴高高竖起。木杆下还有用烂木、石块垒起来的香烛台。这会儿,妇人刚走,汉子拖出羊皮筏子,在河滩上就地而坐,面对滚滚黄河"吧嗒吧嗒"地抽旱烟。李善仁对窝棚观察已久,汉子一定是靠河吃饭的船工或者"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