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海靠门板坐,他扭头从门板上一个小洞里往外张望,见门外月光下是陈小姐,一边拍门板一边嘴里叫“李老板”,情觉有异,马上起身往后门去。
店铺的排门板,是用一根碗口大的方木锁住的,方木搁在左右墙齐胸处的两头,方木中间部位和门板有一个连通的小洞,从小洞外插进一头有弯钩一头有小孔的铁条,使弯钩在外面钩住方木,里面的小孔挂一把挂锁,就将排门板锁住了。贵到金银珠宝店,贱如酱油店鞋子铺,都是如此,任你是开锁高匠、钻洞高手的宵小之徒,不砸开门板是进不了店的。一爿店只要上了排门板就里外隔绝了,上卸门板的活在店外做,店里做不了,所以都会在排门板上打一个洞,方便观察门外动静。这时,祥海从这个观察孔看见陈小姐在外面敲门叫自己,立刻从后门转到前门。陈小姐一见祥海,立即有气无力倒在祥海怀里说:“你们大鱼大肉,胡吃海喝,我还饿着肚子,快请我吃饭。”
月光温柔,夜色从容。月光如画般将陈小姐婆娑的身影投在灰白色的地面上,就像奇怪的皮影戏。夏末的夜晚,大气中已有寒露。陈小姐衣着单薄,身体在哆嗦,祥海搀扶着陈小姐,浑身不自在。走进弄堂回到店里,陈小姐紧挨着祥海在一条板凳上坐下。祥海吩咐老蔡快去拿碗筷来。老蔡每天接送陈小姐,和陈小姐最熟,立刻跑去拿来一副碗筷放在陈小姐面前。赵大也是认得的,只有阿毛夫妇第一次见,阿毛夫妇见祥海扶着一位年轻女子进来,十分惊讶。祥海将阿毛夫妇介绍给陈小姐,说是赵大的表妹、表妹夫,陈小姐朝两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拿起筷子就开吃,她一天没吃东西,饿得发慌。
祥海问陈小姐,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陈小姐说,回过家又逃出来了。众人都不信,赵大问:“你家?你家在大马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家搬到这里来了。”陈小姐指了指后门。
“不会吧?搬到哪里?”祥海紧随着问。祥海了解陈小姐,陈小姐不但热情大方,还是个任性的女子,不开心从家里逃出来是有可能的,但是不会从大马路跑到大杨浦。
“后面,洋房里。”陈小姐一边回答一边狼吞虎咽,“真好吃,我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菜了。”
众人面面相觑。而事情真如陈小姐所说的那样,她家搬到了后面洋房里。
与祥庆坊一墙之隔的小洋房,在祥海建造“一街两坊”前就已存在。陈小姐父亲陈老板早就看中这幢房,但小洋房主人待价而沽,要价太高,他才没有下手。战前,房主人为避战事要去国外,将房屋降价出手,陈老板果断买下。不久战事暴发,陈老板逃走慈溪乡下,战事结束后,陈老板迫不及待举家搬迁,刚刚住进洋房里。
陈老板是浙江慈溪人,祖上家境殷实。早年在家乡私塾读书,后来留学俄罗斯。庚子年间学成回国后,一心想着实业救国,至于功名利禄却不甚在意。当时中国传统的油灯、土烛被洋烛取代,洋烛的销售非常可观。而上海制造西洋蜡烛的灯芯被日商垄断,需求旺盛供不应求。陈老板回国后,先在烟纸店卖洋烛帮工,摸清市场销路后,自己开了一家蜡烛工厂。后又成立了“良友实业社”,经营纺织厂、毛巾厂,产品远销东南亚,生产相同产品的日商从此销路一落千丈。陈老板生性是个安逸的人,继承了西方“格致之学”,对“一街两坊”后面这幢小洋房很感兴趣。这里距离自己的工厂不远,门前还有一大片菜园果地,是他梦寐以求的居住地。小洋房原本也是史密斯吞吃的罚没私产,因那个时候“一街两坊”还没有建起来,地段过于冷僻,连累了小洋房的身价。在“一街两坊”建成之后,这里渐渐繁荣,史密斯因此待价而沽,这也是史密斯愿意将“一街两坊”地块低价卖给祥海的原因。没想到中日之间发生了战事,史密斯不得不以更低的价格脱手。而其他外国房产商人则联合起来向自己政府施压,外国政府连忙出面调停战事,战事很快结束了,史密斯偷鸡不着蚀把米。但是史密斯前瞻性地预计到世界在倒退,各国之间不是更友好,不是在向稳定的和平迈进,而是危机四伏,他担心野心勃勃的日本人并不会善罢甘休,日后卷土重来,索性将在上海的所有地产清空,携中国老婆回英国去了。日后果然如史密斯所料,这一着在别人看来是傻瓜的买卖,反而使他捡了大便宜,此是后话。
且说战前日本人对陈老板怀恨在心,必须置之死地而后快,良友厂着了日本人的暗算,几近倒闭,使陈老板笃定想过陶渊明那样的传统读书人耕读生活的希望成为泡影。战事结束后,陈老板潜回上海后,为防日本人继续对他暗算,悄悄从大马路迁居于此,没敢告诉任何人。陈小姐连对每天接送她的老蔡都没告诉,要么跑出去老远的地方等车,要么就不坐他的车,赵大为此觉得奇怪,为何陈小姐近来要车要得少了。对于这一切,陈太太颇有微词,许多跟她老公一同留学回国的高级知识分子,都在官场上站稳了脚跟,跟政府上层有不少关系,但陈老板对此不感兴趣,一心想要“实业救国”,搞得工厂濒临破产,还跟日本人结下梁子,终日躲在家里惶惶不可终日。陈太太自叹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做一名风光的官太太了。
陈太太是法国人,但跟随父母在俄罗斯乡村长大,她性格单纯善良,金发碧眼,年轻时身材窈窕,是一位年轻的革命女性,她的热情真诚给陈老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陈老板不喜欢城里小姐们那种缺少阳光雨露发育不良忧郁多虑的体质、娇生惯养的懒散性格,所以他选择了她——一个来自俄罗斯农村的法国阳光女孩做太太。谁知这位法国太太到了上海以后就跟国内那些名门淑媛、庸俗的花瓶太太没什么两样,为了虚荣、排场、面子,常常邀请同学、姐妹到家里开洋派对,还经常要陈老板出面应酬,令陈老板深恶痛绝。近来,又唠唠叨叨地为女儿的婚姻大事发愁,好像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开派对和嫁女儿,她追求的生活就是访友拜客、打听传播八卦新闻。陈老板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娶这么一个跟他格格不入的女人做太太。但是女儿聪慧灵秀、品味高雅,弥补了陈老板多年来不顺心的爱情生活。虽然女大当婚,但他不舍得将女儿太早嫁出去,中国有一句老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出嫁后,就不会再回家,他想让女儿多陪伴自己一些时日。但陈太太不这么想,她希望女儿趁年轻嫁入名门望族,女儿已经不年轻。而她自己,也渴望跟着女儿享清福,说不定女婿还会帮自己开一家大饭店或者时装公司呢!
今天一大早有个纨绔弟子上门,陈太太来到女儿房里,对她说:“孩子,过一年大一岁,转眼你二十岁了。中国有句老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看,和你一般大的女孩子,是不是个个都已嫁人生子了?陆公子那么优秀,趁着中秋来临,把你和陆公子的亲事定了吧!”
陈太太说的陆公子是财政司陆司长的儿子,不久前,在一次同学聚会上,陆公子一眼看上了陈小姐。而陈太太为了攀附高枝,亲自做媒,与陆司长许下女儿的亲事。哪知陈小姐根本看不上陆公子,认为他只是个会巴结官场的纨绔子弟,不值得交往,而母亲却替她做主私自答应了这门亲事,于是她只能选择逃避。谁想陆公子非常中意陈小姐,一天上门三次,第三次上门时,陈小姐借故出逃。直到傍晚回家,陆公子还在,看见陈小姐回家,脸上露出希望的神色。陈小姐头也不回又匆匆逃离,踅过“一街两坊”的围墙来到祥庆坊酒行门前,这才有了刚才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