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忽阴忽晴,太阳在白灰色的云层里时隐时现。这在八月的上海,是难得的凉爽天气。祥海穿一袭灰布长衫,肩上挎一只布袋,走在虹口西安路上。这条马路在命名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会有西安事变发生。张少帅背负不抵抗将军的骂名跑到上海,在张公馆遭到手雷威胁,接着又被米勒医生绑在床上强行戒去鸦片瘾,跑到国外去避风头,五年后才回来。蒋介石见这个“替死鬼”又回来了,亲自跑到西安去督促他“剿共”,张少帅一看机会来了,立马将蒋介石扣押,逼蒋抗日,西安成了抗战中心,张少帅也一雪前耻成为抗日英雄。虹口西安路与西安事变无关,但是走在这条马路上会让人想起发生在西安的惊天大事,国家似乎从这开始走上了正道,使国民看到了希望,正是办厂兴业的大好时机。祥海想着,朝一家因受战事影响而倒闭的印刷小作坊走去。他早已打听到这家小作坊有一台废墟里挖出来的半新旧印刷机急于出手,正是他需要的。他的碉楼已造好,只待机器进场,厂子就办起来了。
祥海走进院子,一架庞大的机器占据了客堂的大部分空间,祥海佯装收废品的,装模作样将机器打量一番,伸手摸了摸,摸了一手白灰,问老板:“这铁家伙闲了好几年了吧?”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穿一件蓝色的丝绸长袍,戴一副大大的圆框眼镜,一边抽烟,一边说:“做啥子?”
祥海听他不是本地口音,也是勉强操了四川话答道:“我说这铁疙瘩卖不卖?”
老板将这宝贝疙瘩从废墟里挖出来,抬到自家客堂已经四年有余,门口挂上卖机器的牌牌,从未有人问津。今天终于有人问卖不卖,心中大喜,立刻答道:“卖!你要么?”
祥海摇摇头说:“我是收废铜烂铁的,我看这是好机器,当作废铜烂铁卖给我可惜了。”店老板打量了祥海一下,见他两手空空,肩上背一只空布袋,确实像走街串巷收破烂的,可他今日是下定决心要卖机器的,就说:“昨天你来我是不卖的,今天定要卖了回老家。”
“我天天从这里过,看你闲了四五年都没有卖出去,你既然诚心要卖,就出个价吧!”祥海哪里真知道他闲置了四五年,只是猜想应该是受一·二八打仗连累倒闭的,那么至今就有四五年了。铁器木具不在乎新旧,虽是旧的,整修过后完全可以派用场。而且这老板一开始想要卖个好价钱,所以将机器当作宝贝似的养护,后来看没有一个客人上门问价,愁得头发也白了,机器蒙了灰都懒得打理。这些都是祥海事先打听好的,见他今天急于出手,思忖来得正是时候,便再要杀杀价。
店老板见终于有人来问价钱,脸上堆起笑容,可见祥海是个收废品的,立刻又发了愁。要他当作废品卖给他心中老大不高兴,出价高了,又怕吓跑四年零十个月唯一上门问价的客人。这时还摆架子,慢慢点头道:“这是上好的机器,德国货,恐怕我出的价钱你一个收废品的不会要。可是我急着要回老家,客人要不是开玩笑的话,你出个适中的价钱,我咬咬牙卖给你罢!”
“也不要你亏太多,我出废铁市价的八成买下。毕竟还要花大功夫才能运走。你知道现在的工钱贵得离谱,即使叫工人拆开了拿走,也是要好多工。”
老板一听祥海出的价钱比废品还低,心头火起:“杀价太低,我宁愿让它烂掉也不卖了!”
“老板,我是诚心要的,价钱谈好,下午就可叫人来拖走,你看还有得谈吗……”
不等祥海说完,老板提高了声调说:“按铸铁废品市价,少一分不卖!已经是跳楼价了!”
祥海盘算着废品价买来已十分合算,决定不再还价,就伸手捏了一捏老板的手,就按他的要价拍板。就在这时,门外马路上一阵吆喝声石破天惊般传来,“号外,号外!日本军队进攻上海,军舰开进黄浦江!”祥海先是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马路上已人声喧哗。等到报童喊过两遍,祥海再也忍不住,撇下店老板,转身就向大门外跑去。只见马路上行人纷纷抢夺报童手中报纸,祥海也抢上前买得一份,来不及找地方坐了,就站在路边上两手捧着看。果然纸上杯口大的题目醒目刺眼:“一·二八事变重演!”接着看下去,“日前日本两名军人驾车强行冲击虹桥中国军用机场,被机场守军击毙。日军以此为借口攻击横浜路我军防地,黄浦江上日本兵舰开炮轰击,中日战争打响!”祥海将这张号外一口气读完,只觉周身血管紧张,额头上沁出汗来,心头那种愤懑惆怅,非体健魄强者能够忍受。
自一·二八以来,眼看太平了几年,刚刚造好厂房期待东山再起时,却等来再一次战争,祥海的身子立刻如灌了铅,不能平平稳稳地走路,必须靠在电线杆上歇一歇。见街上商肄正常营业,马路上电车照常开动,并没有战事迹象,怕这张号外读得太快了,有什么错误,两手捧了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日军方面,由松井石根担任总司令,投入的兵力有海空军、特种兵部队几十万。中国方面,由蒋介石担任第三战区司令长官,以压倒性数量开赴上海用兵布阵,且增援部队源源不断涌来。双方在宝山、大场、江湾、广福一带展开激烈对战。”正待再要看下去时,忽然街上警笛声焦急响起,“戒严了,戒严了!”刚刚还开得好好的店家纷纷打起烊来。
“先生慢走!”祥海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回头看时,见那位店老板追出门来,隔着老远就举起一只手向他招了几招。祥海立住脚步,那人奔来,脸上推出笑容向他点头道:“我看你老哥是个规矩人,极愿意和你交个朋友,若你老哥诚心要我机器,我愿减少一些价钱,简直就半卖半送给你了,我好拿了钱即刻回老家去。”祥海看他手上也拿着一份同样的号外,就说:“实在抱歉,本不该说好价钱又不要的,你看看这号外,我老母亲在广福,广福要打仗了。你那机器是好东西,无奈我不要了,救老母要紧!”老板听祥海这么一说,脸上透出懊丧,慢吞吞地道:“这号外是宣传品,连枪炮声都没有听见,哪里有打仗嘛!”祥海也顾不了许多,说声再会,径自向回家路上走来。路上走了不到十分钟,又看到几个报童,松松垮垮的背包里塞满了印刷品,一直宕到胯下,手里飞舞着两张,腋下夹着一叠,嘴里大喊着“第二次号外,第二次号外”满街飞奔。随着叫唤声,街上人都围着报童纷纷抢着买。祥海挤上前,抢到一份,站在一家店铺的屋檐下,双手捧着仔细看。这第二次号外,两行大标题刊得明明白白:“大批日本援军在上海登陆,加入上海派遣军支援作战,由于中日双方武器装备相差悬殊,宝山吴淞口最终失陷。在此期间,年轻的中国空军也加入了战斗,与日本航空队展开激战,对来犯的日本军队和军舰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击落日战机四十七架,击伤日巡洋舰一艘,中国空军飞行员阎海文壮烈牺牲。”从报纸上看,吴淞口战事激烈,只是日军一时尚未突破国军的防线,故此街上来往行人并不仓皇。但是吴淞口一旦失陷,广福岌岌可危。祥海急忙转向,沿江朝南市方向奔去。
往日最繁华的江边路上现在空无一人,人们逃难的逃难,躲藏的躲藏去了,谁也无心再在街头闲逛。外滩是个不能平静的地方,一旦寂静下来,就是一片空旷,一片死寂,呈现一片空旷萧肃的景象。路上铁丝网林立,但只有少许士兵在走来走去,根本不理会祥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黄浦江上日军兵舰的炮口都指向市区,其他轮船乖乖靠边停泊,像躲瘟神似的躲着。天空阴云密布,预示着一场大战即将来临。南市距离黄浦江最近,离日本军舰也最近,却是互不侵犯的中立区,因此沈家府邸外的马路并没有戒严。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日军兵舰上发出来,一颗颗炮弹从天空呼啸而过,远处传来阵阵爆炸声,浓烟滚滚而起。祥海手掩双耳奔进沈氏府邸,福生正在账房里发呆,见到祥海跌跌撞撞奔进门来,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