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京的秋,要么是多雨得满城皆涝,直淹到德阳殿陛下,要么就是整月晴空,干得尘土飞扬。
很不幸,今年的秋季是前者。
但对于痕都大师而言,这样丰盈的雨水与他的家乡别无二致,蓑衣斗笠地穿过如沟溪般朝南流去的积水,倒是游刃有余。
长秋宫的廊下,中宫谒者隔着细密雨帘瞧见远远的一道蓑衣人影,一瘸一拐地渐近,晓得是白马寺的痕都大师又来给皇后送经了,连忙打着伞迎了过去,看清一张高眉深目,肤色微黑的脸,果然是那位身毒来的大师:“哎哟,我的大师,您平时一个人亲自送来便罢,这么大的雨,半个皇城都被水淹了,您还亲自过来,当心您的腿疾又犯了。皇后殿下昨日还嘱了太医给您配药呢。”
痕都大师在白马寺译经七年,汉文读写已是十分流畅,但说话还是带着一点生硬的口音,因而他向来言语简短:“殿下心诚,贫僧亦诚。”
两京贵族皆爱挥麈谈玄,痕都最初带着佛经来到朝京,无人问津,还险些被赶了出去,唯有皇后宽容几分,给了他一席之地翻译经书,传授佛法。后来他一部《金刚经送上长秋宫案头,蘧皇后看罢称善,传阅朝京女眷,一时风靡。
雨大风也大,谒者的袖袍也被吹湿了大半,他把痕都送到廊下,挑起珠帘觑见里头参差人影,回头歉然道:“殿下还正与董夫人谈事,恐怕大师今日是不得见了。”他抬头望见天边翻涌的雨云,“但这会儿雨下得大,大师不如在西殿里稍作歇息,用些斋饭,我去安排车驾送大师出宫。”
痕都双手合十,念了一声旁人听不懂的话,谢过谒者,便跟着他往西殿去。
殿中只听得风雨中,一声珠玑清脆的响。
董夫人微微抬头,刚想望过去,便被身侧的女子叫住:“颂先。”
“殿下似又有雅客了。”董夫人目光落到日渐消瘦的皇后身上,十几年来她从未想过羸弱这个词会被她用来形容蘧大将军的女公子。
“你连自己女婿身死,都只皱了下眉头,未曾停下手中的案牍,”蘧皇后拾起案上笔刀,衣袖一伸,露出一截枯瘦的腕,刮去方才写错的字,“怎么听得一声帘响,反倒能抽身回头了。”
“雾月的婚事,我先前便不大乐意。”董夫人一听她提起郑函的死讯,神色变得淡淡,“郑家还说,她幼时和桓家定过亲,如今算是新寡了。话里话外不过说桓六郎夭折多少是因为我们雾月八字不好,郑家能下聘不过是看在她爹是司徒的面子上。如今郑函一死,他们不敢直说刽子手是陛下,便往我们头上泼脏水。”
她那一下皱眉,不过是想到郑氏日后的难缠,顺便哀叹一下自己女儿暗淡的红鸾星。
“下次看上好人家,我给她赐婚吧。”蘧皇后道。
郑家本也都脾性温良,只是郑函死后,似着了魔般找上萧家闹了一日,最后大鸿胪卿亲自上门将又哭又疯的夫人带回了家才算了事。
郑函被杀,萧雾月也无辜,最后两家人闹成这样,叫她也难张口调和。
她将刀笔放置一旁,斟酌道:“……郑卿昨日来谒,他说前日之事抱歉万分,他还想认雾月这个儿媳——”
“他想让郑学娶雾月?”董夫人冷笑,“我们雾月都寡两次了,可不敢再高攀他北海郑家的门楣!他也多少算个大儒了,怎么想得出让小叔子娶未过门的嫂子这种主意?”
当然是因为,雾月是萧司徒的独女。
子不如婿,婿不如徒。无论哪家郎君,娶了萧雾月,便会得到萧司徒倾尽所有的官场人脉和助力。
皇后削肩微动,轻轻叹了一口气,化开在秋雨的水汽之中:“不嫁也好。萧家就是太爱给子女定早亲。雾月和永清同岁,我还想多留永清两年,你自然也是这般想雾月的。过两年,咱们再一起给这两个讨债鬼看人家。”
将军女公子与河南尹娇娥,自小契若金兰,形影不离,连命运也如镜般互映。一个入主长秋宫,一个成公卿夫人。
昔日董夫人艳羡她母仪天下,说大燕皇帝都早死,等她熬死了皇帝,就可以扶持幼帝垂帘听政,一展抱负。由于皇帝比她大上了二十岁,说不定过几年就龙驭归天,蘧皇后就可以成为大燕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主。
谁想陶景一朝皇帝中年登基,品行平庸,酒色皆沾,命倒是很长,愈到后头,还愈发折腾了起来。
公卿与皇帝两方拉扯着,却让她在中间耗尽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