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东郡。
卞巨在丞相府里踱步。他走过水榭, 走过长廊,走过一间间寂静无声的耳房, 步伐越来越快。
几个着淡妆、衣罗绮的侍婢匆匆跟在身后, 追不上主公大步流星的脚步。
他忽而住步, 猛地转身。几个侍婢赶忙驻足,呼啦啦一大片。一个踩了另一个的脚, 一下子摔倒在地,手戳在地上, 疼得掉泪, 却也不敢出声。
“为什么还不开!”他指着花丛里几株蔫头耷脑的牡丹, 气得脸白, 吼声夹杂着杂音喘息, “孤的牡丹为何还不开!你们是怎么照顾的!”
侍婢们齐齐跪下, 又有家仆找来花匠,伏地发抖。
“回……回丞相……府上种的牡丹,都是宫里移来的珍惜良种。这几株是……是格外金贵的‘玉人娇’……小人一直在尽心照顾, 每日三次……”
“不是问你花艺!孤只想知道,为何这牡丹都懂欺软怕硬, 不对孤展颜盛放!咳咳……”
瘦弱的花匠挨了一脚, 捂着肚子,低声解释:“这‘玉人娇’,底下的根须性情独特,挑剔水土。须得至洛阳北部邙山,取苍木如云之处的泥土, 三月一换,方可正常生长。以往……以往府上有专人负责取土,可是现在……”
接下来的话不敢说,也不用说:现在东郡外头被人围得铜墙铁壁,便是出城拾柴的兵士都可能遭冷箭,一只黄鼠狼都出不去。更别提去邙山取土了。
名花倾国,可惜水土不服,合当凋谢,更别提怒放盛开。
花蕾萎缩,几片薄叶随风摇动,似乎随时都能弃枝而落。
在这风声鹤唳、黑云压城的特殊时节里,似乎暗示着无尽哀愁。
“不管你们用何手段,孤要它明日就开!否则把你们埋了做花肥!”
卞巨发了一通脾气,胸闷气喘,有点哆嗦。回到房间,让樊七诊疗。
青筋蜿蜒的手臂上扎着针。他突然大声喝问:“我还能活多久!”
樊七宠辱不惊,淡淡道:“臣不知。但观主公脉象,并无衰败速死之相。”
卞巨胸中如梗大石,双手发颤。
不是不了解这个年轻的医师,头脑里除了治病配药,装不下仨瓜俩枣。每日话不多,但凡开口,必然瞎说大实话,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以往他海纳百川,广招贤才,这种人才,他称之为个性独特,爱不释手。
而不知从何时起,他突然对樊七这种说话方式无比厌恶。
就不能照顾照顾他心情!什么“衰败速死”,也不避讳!
不男不女,娘里娘气,适合到宫里去做宦官,一点没有“名医”风范。
他咬牙忍到了针灸结束,挥手打发掉樊七。
前线将官求见。
大将军铁甲斑驳,手指缝里带血,眼下两道黑眼圈。
“主公!”将军气喘,带出嘴角一道血沫,“东城门暂时安全了,但……”
卞巨一惊,刚喝下去的酽茶没了味道。
“敌军何时进攻东面了?”
将军回道:“非是敌军进攻。是征来修筑工事的民工……因着缺粮,进而怠工,其实从前日就开始暴动了,声称要开门献城……”
“那为何不报知于我!”
将军低头,“已经镇压了。杀了五十名为首的匪贼,脑袋全挂在城门上示众,料想刁民不敢再效法作乱。”
卞巨虎牢关意外大败,仓促撤回东郡,城内仅万余兵马。
其实他还有大量闲散军马驻守中原郡县,亦有盟友和依附的势力。但势力范围大又有何用?远水救不得近渴。主力已经被围困孤城,恰如一记窝心脚,把他钉死在方寸之间,完全无法腾挪。
退守城内之后,立刻征调民工,修筑工事,同时训练新兵,征收城内百姓家里的一切铁器,大量打造军械。
一时间城内全民皆兵,昔日的繁华富饶,换成了紧张肃杀。
将军见主公不语,鼓起勇气,又说:“其实,百姓衣食不足,有怨言也属正常……城中不知谁传的谣言,说城内钱粮匮乏之时,主公却……服绮縠,馀粱肉,奢恣无厌,无怪众人心中不平。末将斗胆,还请主公稍微做出些艰苦的样子,免得……”
他突然住口。卞巨的脸色差得难看,堪比他手边那盏浓茶。
“刁民!”卞巨突然泼了茶,焦躁大骂,“这些不知感恩的刁民!他们过去几年的安定生活,不都是孤给的?此时不正是该回报一二的时刻?还敢对孤指手画脚!”
他想不明白,自己此前用“休养生息”之政,屯田减税,用心经营兖州,换来了几年的人口和税收增长,百姓们也对他交口称赞。
孰料这些刁民,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主公危急,稍微压榨一下,小小的割一茬韭菜,居然还敢反他!
“再有散布此等言论者,杀无赦。”
他有气无力地宣布了这一条新命令,出了一口气,把将军赶走。
亲信静悄悄送来新的一批战报。有竹简,有木牍,有麻纸,还有写在布片上的血书。
他漫无目的地翻阅。
——西南角楼兵力空虚,补给不足……
——济阳守军开城投降,东郡失却西南门户……”
——粮食价格持续疯涨,东郡城内谷价已达万钱一斛……
——青州博阳太守来书,说本欲率军救援,路上听说东郡防务固若金汤,不须更多兵马,便不来添乱了,遥祝丞相出兵大捷……
卞巨突然把这卷木简摔在地上,冷笑:“固若金汤!做梦的固若金汤!西南郊外都丢干净了!李农、张鹤二将是干什么的!”
这两人是他的心爱猛将,披肝沥血,守住了东郡的半壁江山。
“叫他们派人来汇报!”
从人去了半日,却不见回话。卞巨急躁,亲自披衣,吩咐备车马。
刚出府门,有人来急报:“李农张鹤两位将军,今日例行巡查阵地,突遇敌军伏击,正在激战,下落不明……”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和他作对,“那丁春的部队呢?怎么不去增援?”
“……回主公,他们……不服指挥……人心思变,已有几百叛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