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位好师弟作别,褚寿终于回来了家中,生怕再有人扰了她归家的脚步,一步并做两步,琢磨着家里两位的性子,这样黑的天,估计都已就寝,也不会等她,便从后门进了府。
刚蹑手蹑脚的推开门,门后侍女阿水和三千就拥了上来,一人撑着伞提着灯笼,另一人拿起手臂上的及地披风便圈了过来。
一句话没说,只是满脸笑意。
褚寿下意识的躲了一下,直到看清薰黄的灯光下,两人稚嫩的小脸,眉眼才舒展开来,灯影与月色交汇,洒在眉眼处,显得格外温柔。
肩膀拱了拱披风,将手中的伞侧给抱着一把大伞的阿水,三千提着灯笼走在一旁,自顾着。
阿水祖籍江南,记不清是哪处山水人家,那年寻州发了水患,难民北上,褚寿是在路口等她的将军爷爷的时候,遇到了一妇人,那妇人抱着孩子在她面前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妇人走了,孩子留下了。
褚寿皱眉,拉着小孩儿继续等她那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将军老爷子。
小时看不太出来,只记得阿水娇憨的梳着双髻,吃力的抱着矮凳要和小姐坐在一处,冬天的时候小脸蛋总是被冻的通红,而且她好像很喜欢雨。
如今初初长成,确实有几分江南女子的独有的气质,清秀软糯,笑起来软绵绵的。
三千比阿水年长一岁,是褚寿跟着将军老头子从幽北到京都时认识的,当时孩子高高瘦瘦,像她背上背着的长箭,箭头硬硬的尖尖的,但总是一撅就断。
听说她是军营里的遗孤,父母都死在了北境,忘了什么地方了,好像比北境还要北。
三千总是扎着高高的马尾,胡乱卷在一起,用红色的布条紧紧裹住,活像男子的束发往事,整个人瘦的跟猴儿一样,被一群男人拉扯着长大,性格也像个男孩子一样,总是倔强的抿着嘴,不大爱说话。
大军返回京都,驻扎城外停留几月便要继续返回北境,在城门口等候时,征战沙场的几个汉子扭捏了半天,等到褚寿一行人就要进京时,他们才急匆匆把三千拉到褚寿的马车前,央求着希望能让孩子留在京都。
那个场景褚寿一辈子都忘不了,几乎是瞬间,泪意便涌上心头,又被强压了下去,张口便答应了。
他们谢了又谢。
蹲下来嘱托着三千,她瞪着大大的眼睛直盯着那个汉子,豆大的泪珠挂在脸颊上。
嘱托了什么,褚寿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断不能辜负他们。
于是便下了车,提着几乎是所有人你一件我一件的凑够了的一个包裹,把那个倔强的女孩儿拉上了马车。
她似乎比他们还要不忍别离。
她说:“别看。”
她说:“你必须得留在这儿,留在这儿过安稳日子,这是你父母用命换的,是你的叔叔伯伯拿一生战场厮杀的功绩换来的。”
“他们怎么舍得扔下你,他们疼你还来不及。”
“我娘是巫族天女,说是……说是天女都活不过十八岁,结果正巧,十八岁那年生我的时候她也就去了,我爹他呢,听说是无比思念我娘,整日念叨着“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好像是疯了,不知某年某月某日捧着我娘衣冠也消失的无影无踪,这点我跟你一样。”
“还有还有,我阿祖从不会照顾人,我能走的时候便不管我了,我是被巫族族人你一口饭我一口饭喂大的,算是在山里长大的,我呢,啧,还是跟你一样啊!”
“还有一个,我也是第一次来京都,听说这儿的哥儿姐儿都白白胖胖的,我们也要,变得白白胖胖。”
“你原来的名字我听不懂,好像是北境那边的话,我决定,我们一起重新换个名字,我以后就叫褚寿,长寿的寿,你叫三千,她就叫阿水……她好像本来就叫阿水……”
车上还有个孩子,睡得正沉沉,嘴角还沾了白糖糕,梳着双髻,名叫阿水。
被草率且迅速改了名字的孩子被褚寿念叨着懵懂的点点头,手不自觉的把包裹抱的紧紧。
“阿水个子长高了不少啊,三千也是,就是瘦了点儿啊,得多吃点儿。”
阿水柔柔的笑着,眉眼弯弯,抱着大伞兴奋的比划着:“整整五年呢,小姐也是清减了不少,要比阿水高一个头呢!”
“你别耽误事儿了,小姐奔波数日,一定累的要命,之前在幽北还大病了一场,也不知道补回来了没有……”
“好啊你,三千,跟着老爷子久了都会念叨人了。”褚寿嘟囔着。
三千讪讪的笑了笑,轻轻吸了吸鼻子。
“是啊,小姐你得给我拟一份药方,我一定给你好好熬药,咱们一定补回来。”
阿水说的特别坚定,像一个小小的战士。
进了了门右拐再右拐,夜色渐渐隐没了三人身影,竹影绰约,三千见路黑,连忙点起了巡夜灯,褚寿裹紧了披风,身体渐渐回暖,顺着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不紧不慢的走着,都在享受着这久别重逢的快乐。
小路一路蜿蜒到一处院落,那是院落的后门。
贴着墙长着一片绿竹,墙上灰瓦上缠着绿色的藤蔓,青青翠翠,掩映在绿叶中的两处灯笼随风摇动,忽明忽暗。
走回院子,雨便停了。
这后院种满了花草,只是时间不对,零零星星开着点应季的花。
正对着门支着两个浑圆的柱子,其盖如琉璃,倒像是把亭台嵌入了房间,只拿着厚厚的帘席做遮光隔挡,帘子一收,整个房间的陈设便尽收眼底。
当时改这个布局的时候,褚寿被老头子念叨了一个月,吹胡子瞪眼的喊道:“老子是没钱给你砌墙还是做门?冻死你个小兔崽子!”
阿水帮着收起雨伞,支在院内回廊,飞檐翘起,残留的雨水一滴一滴的顺着台阶流下。
褚寿裹着披风在檐下站着,等着她俩卷起帘子,不过卷帘是个大工程,索性也撸起袖子帮着卷了起来。
之前觉得是个巧思,连工部的小侍郎都夸她,现在看来,没有巧思,只是哗众取宠,只剩下了麻烦。
终于卷起,屋内温润的暖气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些饭菜点心清酒的味道,倒是叫人安心许多。
“本以为您回来的早,哪知又被娘娘拉去了宫里,酒温了好几回。”
阿水伸手探碗碟饭菜的温度,皱眉撇起了小嘴。
“有人诚心诚意的不让我进家门儿,那可不得被拉走?”
褚寿盘腿坐着,趁着烛火摇曳,眼睛溜了一圈桌上大大小小的碗碟,而后喝了口温茶,不甚在意的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