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冷了,小潘来帮忙在屋里装上了煤炉取暖。煤炉对我始终是个难题,需要添煤,每天还要封炉,还要清炉灰,经常把煤炉弄得熄了火。开炉子难度大,要打开前一天封好的炉子,夹出带火的煤,取出下面一块已烧完的煤。再放回带火的煤,上面添加一块新蜂窝煤。煤炉边上一张椅子,我得坐下来完成这些动作。手无力就感觉煤夹子特别沉,夹上煤单手提不起来,还得有左手帮忙。两手握煤夹子,身体还得倚靠在椅子扶手上,这样才坐得稳。夹着煤中间可不能松手,弄不好煤就碎了。专注,屏气,夹一次,歇息。再夹,再休息,要夹四次才算是完成。清炉灰得蹲下,我蹲下了起来就很困难。
这天炉火奄奄一息,我手忙脚乱,灰头垢脸,烟熏泪流,索性自个儿哭了个痛快。
正好淑绅来了。一进门淑就叫起来,你的屋里好冷呀。
你洗洗到床上歇着和淑聊天,我来弄。绅说。
这还不到冬天呢,再冷下去怎么办?淑给我倒了盆热水洗脸洗手,一边说:你这里没有管道暖气,用煤炉,你这身体一个人哪成!到我们家住吧,我那儿暖和,咱们也好说话儿。
你那一屋子人还愁没个说话的?
那可不同。像从前那样就咱俩躺着说话儿。
你要说话就过来,我这儿门随时都开着。
瞧你这儿多冷呀。你一人住我们可不放心,绅,你说你放心吗?
绅弄好煤炉洗了手过来,他笑着对我和淑说:你不放心我自然就放不下心了。
不行不行。你们知道,我一人住啥事都慢慢摆弄,不影响谁。到哪儿都是给人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你这么说我可跟你急了。
绅说,其实我还想麻烦你。这些日子我在想,我工作忙,淑身体不好,上班又远,回家就已经累得不行,都顾不上孩子的学习。小强还小关系不大,可沫沫再有半年就考中学了,成绩总上不去。你看可不可以到我们家住一段时间,帮助辅导辅导孩子的学习?
阿弥陀佛,孙恂,你到我们家可是帮我们大忙了!
这是间暖气充足的楼房。我躺在一间向南的屋里,已经醒来很久了。晨光透过两扇大玻璃窗的窗帘,缓缓融进屋子,四周渐渐清晰起来。墙上一本荣宝斋国画挂历,十月是石涛山水画。一部彩色电视机在五斗橱上,一张书桌,一个床头柜。淑绅考虑周全,床头柜上还放着热水瓶和保温杯。床前一张轮椅,是刚给我买的。屋外厨房已有声音,早起的是谁?我慢慢起床,穿衣,下床。
绅推门进来,还围着围裙,看来正忙早餐。这么早就起来啦。晚上睡得好吗?需要我帮忙吗?
睡得很好。屋里很暖和。你忙你的,一会儿他们也该起来了,我自己扶着轮椅走动走动。
可以到卫生间洗漱吗?
没问题。今天感觉很好。
那你慢点。
绅熥馒头,备早菜,热牛奶,洗衣服。
一会儿淑起来,匆匆忙忙说:你起得早呀。洗漱用餐后上班去了。
接着是沫沫洗漱后出来,一边走向餐桌一边对我说:孙阿姨好!也用了餐上学去了。
绅叫起小强,帮助穿衣、洗漱。
今天我不去幼儿园,我陪孙阿姨在家。
那可不行,小朋友都得上学。我对小强说,孙阿姨在家等你,晚上给你讲故事。
好吧。小强吃了饭,绅送他上学后又回来,五分钟吃饭,急急准备上班。
路上慢点。看你一早就辛苦做了这么多的事。
习惯了。多亏我上班近。
一家人都走了。我把早餐的碗慢慢地洗了,没力气了,躺下。看会儿书,练气功,然后起来给哥姐、老同学和几位残疾朋友写信,告知我住淑绅家。中午,绅回来做饭。沫沫放学回来,三人一起用餐后,稍坐,沫沫又上学,绅又上班,请绅代寄信。下午,沫沫最早回家,洗米下锅。绅下班接小强后回来做菜。淑最迟回来,说累了先躺了一会儿才一起晚餐。晚上,沫沫做作业,有问题帮着分析解决。我一边看电视《远山的呼唤》一边教小强用牌做计十游戏。
淑说,我越看越觉得敏子非常像孙恂。
沫沫听了放下作业跑来瞧,真的很像孙阿姨。爸,你说像不像。
确实很像,特别是她的神态、动作,神似。
如果我也能如敏子这般切实乐观就好了。
睡前,绅帮助铺褥,灌热水袋。小强说:我要听孙阿姨讲故事。
行,我说。讲一个故事你就去睡觉。
我喜欢这种家的气息,淡淡的有种甘甜味,静静地透着一股温馨,多好。
要过年了,淑绅拆洗被褥,买鱼买肉,又买年货。我送淑绅竹叶青,送沫沫集邮册,送小强彩色画笔。除夕晚,绅说饭桌移到我这屋,我可以边吃边随时躺下休息。鸡鸭鱼,蒸煮炸,花菜,木樨肉,水饺,各种美食摆了满满一桌,绅取出淑买的汾酒。我突然觉得心痛,为什么不饮我赠的竹叶青?一直到初三晚上要送年了,绅才拿出我赠的竹叶青,举杯对我说:谢谢你!他先抿一口,好酒。我才顿感释怀。绅举杯向淑祝酒,淑提议祝我。绅说:祝孙恂增力,祝沫沫考上理想学校,祝小强多得红旗。我与他们碰杯,互祝,内心却被浓郁的哀伤挤成一团。我知道自己又在闹别扭了。太在意,太敏感,太多事。来自心灵深处不和谐的音符,总在身边的亲人最欢愉的时刻奏响,不甘寂寞,无法抑制,扰乱一曲欢乐的颂歌。就像是拿着一个漂亮的大苹果,咬一口,却发现里边一只小虫正探出脑袋。借酒说多饮了。淑也说多饮了,和我躺一会儿又起来吃。电视开着,唱着欢快的歌。绅带着小强去放鞭炮,鞭炮声一片。沫沫拉开窗帘让我看焰火。
睡时绅进来为我掖掖被子,手搁我额上试试体温,问:好点了吗?要不要喝点甜汤?
我说,没事了。
又想多了吧?别想那么多了,嗯。他再一次拉拉我的被子,晚安。熄了灯,出去。
和淑绅及孩子们一起过个团圆年,是我多年一直期盼的,渴望的。如今大家在一起了,我却要闹别扭,弄出不愉快,毁掉一个多么难得的除夕夜。这是怎样一个处境?该如何是好?属于我的,只能是孤寂的爱?弱灯一盏,独自品茗,静静地在心,冥想出自酿的甘甜。
早晨沫沫买早点回来,凑近我的脸小声说:我给你揪了一点柳条儿。她见我常望窗外,又总问柳条发芽没有。柳条儿插在瓶里,弯垂着腰,一个个小芽尖伸出嫩翠的叶。春天到了,我们可以一起出去。难为她惦念着这件事。
上午,淑绅及沫沫小强陪着一起去地坛、青年湖公园。绅带着孩子们到湖边玩漂石,淑推着我在湖边小道上慢行。
高中时我们曾来挖湖,二十多年了!
还记得我们一起在这里挖野菜?那时这里还没有湖,一片野地,荒草丛生,是我们捉迷藏,逮蚂蚱,挖野菜的宝地。初春,马齿苋、灰灰菜、婆婆丁遍地都是。
护城河的水还没污染,蛤蟆咕嘟和小鱼,网网都能有收获,装瓶子里带回。我还记得网子是用半截袜子口上按个铁丝圈儿,盛鱼没有玻璃瓶子就用大饭碗。记得我画了幅榆树,你添上两姑娘靠坐在树下,说是咱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