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离开他,径自去找那朵未拍完的不知名小花。
不要关系、不要爱情、我必须要开悟,这些话如同他的革命宣言,隔三差五就要拿出来声明一番。可是我这唯一观众与听众从未当面质疑过他的决心,更没有阻拦过。难道我不是试图和他保持同步吗?读他在读的书,看他希望我看的东西,思考他在琢磨的事情,陪他在灵性之路上行走……他这样一遍遍刻意声明,说给我听,所为何来?
为了让我对他不要抱有爱情的希望?
我自然是还抱有一些希望的,期望他回头,或者开悟后仍在一起。谁说开悟的人就非得独身呢?马哈拉吉不是照样有家室,克里希那穆提还有个女儿,修佛修道的人也有很多都是伴侣同修的。说不定某天我愿意和他一起修行,那样,更不妨碍在一起。
然后我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就像真正要减肥、有决心减肥的人,不会天天把减肥挂在嘴上而从不行动一样,对某种宣言或信条坚定不移的人,恐怕也不必天天喊口号。世德是自己尚有怀疑和不确定吧,所以才这样一遍遍拿出来重申。
难道行动不是最好的说明吗,为什么他感到还有必要用语言?
我没有立下志愿要成为一个摄影师,只是因为喜欢就去做了,然后就成为。我需要天天对着别人喊,我要成为摄影师,不成宁可死,以此来表示决心吗?对别人呐喊的意义何在?
也许世德更多去做就不必不断发表革命宣言了。如果他真的不想要关系、不想要爱情,那就不必再和我保持往来,也不必像搭摩天轮后那样说什么“这就是爱”。他什么都不必说,只要不再见我、不再发出邀请就好。
所以,他终究是矛盾的,内心里还是想要,嘴上却一遍遍说着不要,最终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幸好我不会再对他说的话太过当真。
行动塑造我们,而非话语。
草坪上有人在放风筝,大人带着孩子,放着机器猫或孙悟空,孤独的老人怡然自得,放着红黑两色的飞鹰。我驻足看了一会儿,佩服那些放得好的人。
我放风筝的次数屈指可数,只在小时候和二十岁出头时放过,都是等别人将风筝先放起来,然后接过线轴跑一阵,仅此而已,完全无法独立放飞,也无法保持风筝持久飞在高空。符合空气力学的风筝身体,负责平衡的尾巴,长长的有可能被缠住绊住甚至断掉的线,尤其还有完全无法预料的风,变化无常的拉力……这些都令我抓狂,桩桩在在,都充斥着不安全感与强烈的无法把握感。
好笑的是,人们却常用放风筝来比喻爱情关系,形容男人是风筝,女人是那根线——或者告诫女人如何收放手中的线,好像放风筝是一件十分简单容易之事。这同样也是份位,除非男人邀请女人做掌控他的风筝线,甘愿被掌控,否则只是不相干的风筝与线,毫无关联,何来收放。
我现在自然是无此份位的,没听人家世德一再强调,“不可能和谁建立什么关系”吗。
又仰头看了一阵。放风筝是一种多么微妙的感觉,像是给它高空翱翔的自由,但又无可避免的成为一种操纵。而且,那条线是那样细不可见,长不可测,看似牢牢掌控在手里,但树木、建筑物、风、甚至别人的风筝线,历历都是威胁,随时可以使线断掉……
这一切,何尝不是我们处境的活生生写照。
曾经,当我以为世德永远属于我、永远不会离开时,一根来自他过去的线突兀地横切过来,于是我手中的线被割断,一切分崩离析……
安全感是什么?安全感从不可得。
一切都可以很脆弱,爱情、关系、信任、忠诚,毫无安全感可言。似乎只要牵涉另一个人,便很难是安全的。我们或许能够把握自己,但即便对方是一只风筝,我们获准成为操控他的线,也未必就能把握对方。事实上,许多时候我们连自己也难以把握。
我对爱情毫无自信,对世德也是。
这同时也是谦卑,不狂妄地自认为可以把控一切,可以操纵外物与他人。
我顺着高空翱翔、几乎已不可见的那只红黑两色飞鹰的身影,想要寻找操纵它的那位老人。很想知道,他放得这样好,风筝线有没有断过。是从未断过,还是极其偶尔?他怎样看待这些事?
但是不知何时世德过来,牵我的手,“回去吧,我累了。”
“可是——”
“应该是刚才陪你坐摩天轮,透支太多。又说了许多话。现在只想回去躺一躺。”
“好。”
我顺从地和世德向回走,手牵着手。
生命也是脆弱的,我们犹如站立在流沙之上,不知哪一刻脚下以为坚固的地面就会开始陷落,死亡就会来临。但是,一个并肩而立生死与共的人,一双紧握不放开的手,或救人脱离于流沙,或陪同一起覆顶,何尝不是安全感。
对我来说,是人生至大安全感。
我抽出手在自己外套上抹了抹汗,又重新塞回世德手中,并用力握紧。他也紧紧回握。
晚上我们照旧欢爱,次日我离开,看到世德眼里有不舍之色,于是问他,“我走了,你会不会不舍得,会不会想我?”
他点点头。
我满意地笑了,“不见会想,我走了又寂寞,但在一起超过两天又想一个人待着,你说说你。”
他也笑,“老实说,其实许多时候都会想你,只是——”他没再说下去。
我明白这个“只是”。只是他不肯——不如说不敢——表达。是不想有负担。他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想承担任何责任,连心理负担都不想有。他希望我能够欣然接受目前的一切,然后还不要对未来怀抱希望。
小心藏起了我的患得患失,和世德挥手道别。
望着他的背影,无法不去想,目前这样下去,我和他以前的那些女人又有什么不同。一两周见一次,似乎主要目的是做爱,然后待两三天,分开,一两周后再见……如此循环往复,看谁耐不住先离开。我没问过世德,究竟有几次是他遇到了新的心仪人选,然后迫不及待地投入,离开了当前的所谓女友。
未必都是前女友们率先离开。即便是,也实在是被他逼的,谁好端端要一段这样畸形的关系。
但我能有什么选择呢。最简单的选择是离开他——也许还有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但如果我能够,又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寻回?
既然说了要抱持,那么就照单全收一切。
其实我也在修行。只是世德的修行是灵性向度,而我是磨炼心性。
伏尔泰说,“迷信是吞没世界的火焰,哲学可以将它扑灭。”
关于灵性我还有太多路要走,而哲学的距离就近多了。可是我并没有从哲学中获得慰藉,反而似乎连原本自以为清晰的东西也变得不清晰起来……
伊曼努尔·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说,我们无法穿透感官的帷幔,真正的世界我们是不可能了解的,他把这一层称为“本体世界”;我们理解的只跟“表象世界”有关,也就是我们所能观察到的事物,它们永远被我们的头脑影响,而宇宙的现实或许完全不是这样。按照康德的说法,也许就意味着世德所言的那种开悟不存在——并没有一个穿过玛雅之幕后的实相世界。
但是阿图尔·叔本华在他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批评康德,他说,不是这样。
叔本华说,在所有的心理活动中,我们都能感受到我们的意志,他称之为“生存意志”——一种永恒的对于求生和繁衍的追求。而这个驱动我们的意志是痛苦之源,一劳永逸的做法是从日常的挣扎中抽离,像隐士一样生活……
我从康德和叔本华身上看到了我与世德。我倾向于康德,世德却完全是叔本华悲观主义的翻版。也许他也像叔本华一样认为,生命只是一场始终被阻止的死亡,走路只是一次始终被阻止的摔倒。
我知道叔本华读《薄伽梵歌》。事实上我最早知道《薄伽梵歌》应该就是从他这里。而我会读《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因为一醒,那时他啃各种大部头的哲学着作,我唯独对这本情有独钟,大约叔本华读起来不像其它人那样艰涩。而真正拿起《薄伽梵歌》读,又是因为世德。
我不是一个易受影响的人,但总愿主动趋近自己所在意之人。
叔本华给他的贵宾犬每一只都取了同样的名字——阿特曼。Atman,梵文,《奥义书》中的“自我”或“灵魂”。不知是否就是世德口口声声的那个“真我”。
哲学既没有扑灭也没有解答我的困惑。也许我需要重读《薄伽梵歌》和《奥义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