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Ray,他眼里的悲伤像是错失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
今天是项目汇报会,原本该上年做的总结因着大家都忙——我们忙于访拍,Ray也各种公务,于是与新一年的计划并在一起。下午我们四人应邀前往Ray的公司,会后照例与他的团队一齐聚餐,然后又去酒吧……
一切情景都那样熟悉,仿佛历史重演。我克制着尽量少碰酒杯,以牙疼为借口,每次端杯不过小抿一口。大平阿巫梦露大约都猜到我心思,但只阿巫和大平为我打掩护,指认我确实从昨天起便开始牙疼,唯独梦露屡屡拆台,起哄要我喝,说以毒攻毒、酒精能够消毒缓解牙疼等等。
我在桌下用脚踝狠狠撞梦露,一面笑着一面冲她龇牙咧嘴,低声说,“反了你?”
她哎哟揉着小腿,笑嘻嘻,也压低了声音,“酒壮怂人胆,你不喝酒哪来后面的好戏?”
我“哦”一声,眼睛在她和大平之间来回流转。无需说话,梦露已明白我意思。她讪讪瞪我一眼,冲Ray举杯,敬起酒来。
Ray想来是酒量颇好,倒是来者不拒。
算来已有小半年没有见面,消息通的也少,感觉他瘦了些,面颊不似以往般丰润,染上几许沧桑,轮廓变得更加清晰,仿佛时间与心事在他脸上勾勒出了深邃的线条,身材也益发高瘦。但风度依然不减,也依旧英俊有魅力,成熟沉稳,笑容温润如初。他并不劝我酒,反而他手下向我敬酒时出声拦阻,这样除了梦露,在场便没有人找我喝酒。我想他是知道我喝多的德行,怕我现了原形。
喝酒这件事即是如此:一旦你是人群中最清醒的那个,便会对别人不耐烦,觉得他们絮叨可笑,而自己也会被别人觉得无趣。我中间离席,去酒吧相连的屋顶花园透气。如果没有Ray在,我是想要一醉方休的。克里希那穆提说,“性是我们唯一非二手的行为。在性行为中,我们得以暂时忘却自己,忘却自己的困扰或恐惧,自我感完全消失了。”不止在性行为中可以忘我,喝酒,也可以。
室外没有人,想要找人借根烟都不可以,我只得安静站着,抱臂凝望脚下璀璨琉璃的城市。
有人碰到桌椅发出了声响。回头,看见Ray有些趔趄地朝我走来。
我抱臂站着,静静注视,看他极力自持想要步伐平稳地过来,历来一丝不乱的头发如今有一缕垂在前额,禁不住勾出了我的笑容。这不再是那个人前武装重重滴水不漏的雷总裁了。
“你喝了多少?”我挑挑眉。
他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认真想了想,才摇头说,“不记得了。”
“照说,你不会——”
“你没发现吗?你那三个好搭档今晚一直在灌我。”
他这样一说,我有点反应过来,似乎确实,除了梦露,连大平和阿巫也频频向Ray敬酒。他们这是……
恍神间,Ray已经迈开长腿站在了我面前,只有半臂之遥,我能够呼吸到他的酒气和身上混杂了烟草、香水等的各种气味。他缓缓向我伸过来一只手,充满迟疑。不知为什么,我闭上了眼。
他没有拥我入怀。没有像那晚我扑进他怀里时那般拥住我。他微凉的指尖只是在我脸上轻轻划过,仿佛我是一件不能多碰的瓷器。
暗暗喟叹一声,我睁开眼。我在等待什么呢,等待一个安全温暖的怀抱?就此可以脱离身陷的泥沼,获得动力早些决断或被迫抉择?是否有一个安全温暖的怀抱就可以躲避人世纷争,从此生活只余美好?恐怕没有人可以给我。谁不是在辛苦挣扎艰难求生呢。
“嘉叶,我欠你一个解释。”Ray说。
我不想再承负自身的重量,向后靠在露台栏杆上,听他继续。
他仿佛也难以长久支撑笔直的站姿,和我并排,也靠在栏杆上,与此同时还扯松了衬衫领口,发出一声解脱的长叹。原来得以松懈下来令他如此如释重负。我微侧了头,才能看见他。Ray是真的好看,脸庞瘦削,五官俊朗,又足够高,身材——是梦露说的“完全禁欲系的精英身材”。他肘部撑在身后,黑色衬衫胸口的位置绷得紧紧的,显出肌肉的轮廓。我记不起那晚摸上去的触感,但仅是想到便一阵脸红心跳。我也很想把他那缕掉下来的头发帮他拂上去,但也只是想想。如果我喝多,怕也就不管不顾了,然而可惜并没有。
他说他欠我一个解释。收敛心神,等他继续。
“我现在的状态,遇到再心仪的人也只是擦肩而过,而已。”
而已两字他是顿了一下才说出来的,在空气中漂浮好久,一直未曾消散。
我没有疑问,问他“现在的状态”是什么意思,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好奇。这就是原因,也是答案,明明他喜欢我,并且和我一样彼此并非没有感觉,但,无论这样那样的原因,终究是喜欢不够强烈。他,或我,都是。更何况,也许他所言不过是种为了不伤人的托辞——我并不令他心仪。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表示收到。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他似乎对我的平静感到讶异。
我摇头笑笑,“没有。”
Ray深深看着我,沉默一阵,低声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被人背叛过。”
“当然。”我苦笑。“谁有幸没有呢。”
他看我一眼,垂下了眼睑。“也许我体质特异吧。我不知道一个人经历了那些,被自己以为最亲近的人背叛,还怎么敢再尝试……一只猫被火炉烧掉了尾巴都会终生不再靠近火炉,人怎么能够……”他说不下去。
“抖抖衣襟重新来过是吧。”我替他说完未竟的话语。
他点点头,那缕头发遮住了眼睛,被他随手一拨,拂开了。我松一口气,终于不必再担心自己会随时上手弄走那缕头发。
“我累了。”他说着竟然向下一滑,坐在地上,背靠着栏杆下的矮墙。“你不累吗?”他仰头看我。
不等他伸手相拽,我即刻主动自觉地坐下来。有什么呢,不就是地上可能很脏,有许多细菌吗。好在今天穿长裤。
“小影的妈妈和我是大学同学……”
我舒服地靠着,就手把高跟鞋也脱掉,赤着脚,就地双盘。微闭了眼,听他倾诉。
不是什么离奇的故事,与所有出轨故事如出一辙。相恋,如胶似漆,结婚,孕育爱的结晶。他虽然忙于公事,但并非天天晚归、在外灯红酒绿那种,他从不在外过夜,周末也雷打不动陪伴家人。但妻子还是出轨了,且是与他手下的一名员工——他们在一次公司活动中认识,然后开始了长达两年的偷情。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甚至有些油头粉面的男人,不过一名小职员,但事情败露后妻子却执意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置他和孩子、两家的亲友等等所有一切于不顾。他至今忘不掉她声嘶力竭说,“可是我爱他,我早就不爱你了!”
“爱是什么呢?”Ray苦笑。“把自己曾经缔造的一切亲手毁去,连带毁去自己曾经爱和在意的人,这样恐怖的情感叫做爱?”
“她现在怎样。”我轻声问。
他摇摇头,脸上是漠然,“不清楚,没有关注。”
“不来看小影?”
“极少。似乎又生了孩子。以往看小影也从不打扰我,是经由爷爷奶奶。”
我扭头盯着Ray看了一阵又收回目光。现在我有些明白他了。在完美、无坚不摧的外表下,他其实早已碎裂。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从小家世好,自身也出众,一路顺遂,并且洁身自好,然而妻子却出轨,且是一个与他云泥之别的男人,甚至还是他的员工,这种羞辱和屈辱是毁灭性的,击毁他全部自信与过往一切骄傲。他怎么还有信心和勇气去重新喜欢一个人呢。
沉默了一阵,他又说,“有一段时间我什么也做不了,还去看过心理医生——”
我轻轻一颤,他立刻感觉到了,问道,“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