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兰英扶了扶筷子,就下了桌。说要先躺一会儿。水根又想劝她,她摆摆手,无力地歪在椅子上。
雪秀小心地建议道,中饭如果由自己送着吃,至少不用来回。
于是,后来的十几天里,雪秀吃好午饭,就先去粮站送饭,然后,再弯回学校。
如此,节省下时间,兰英便可以躺水泥地上,休息休息。
周末没有课,雪秀饭送得早。到粮站的时候,兰英还没收工。
于是,雪秀得于亲历背包的实景:
白灰色的,打包好了的谷袋,压在兰英脊背的那一刻,雪秀看到,她整个身子,立即弯成了一把几欲拉满的弓。
粮站的麻袋,和平常家用的化肥袋不同。它是用果麻编织的,又粗又硬,又宽又大。
这样一袋谷子,对于身体瘦小的兰英来说,简直就是一座大山。
兰英背着谷子,缓缓地转过身来,向着旁边的汽车走去。
距离并不远,不过十几米,但她每走一步,脚步都那么坚定,那么沉重。雪秀默默地看着,感觉每一步,都沉沉地踏在了的自己心上。
雪秀看清了兰英的脸:那是一张被汗水浸透了的脸。只见她眉头紧皱,上唇紧咬住下唇,刀削般的双颊向里凹陷,汗水顺着下巴,直淌进脖颈里……
雪秀一直觉得,养母不具备女人的柔美,因为她的目光太过锐利。可此时,这双锐利的眼睛,只能灼伤自己的脚面。
自陈爸生病以来,她的面部就没有松弛过!
岁月这把刀,一片片削减着,她曾经饱满的面颊,顺带着还在额头上,随意地划拉了几刀,致使这张脸与美感几乎不搭边。
然而,因新添了一种叫“沧桑”的气质,反让她显出坚忍,沉静来,让人见之,肃然起敬。
当兰英终于把谷子,拼力甩到车斗上后,她先是弓着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才慢慢直起身——被弯过的弓,即便断了弦,回弹总是需要时间。
兰英看到怔愣一旁的雪秀,第一次,目光中没有了生冷,反而带着些许羞愧。
雪秀觉得二十天打包的工作,于兰英而言,不是一场劳动,更像是一场苦难。
如果说养母的苦难让雪秀觉得敬畏,那么收割一季稻时,陈爸的苦难,却让她内心感到撕扯,挤压。
入秋后,一连几场秋雨,浇透了大地,也剿灭了夏阳的暴戾。
秋阳其实更像个被掏空底子的病鬼。即便有时激动,却只作小儿态,除了脸红,其实没多少力量。
水根的病看似好了。他自己说,修养了这些天,又每天喝着“万能神草”茶,感觉不但病好了,胃还比之前更坚实呢。
只是他的脚,自入秋以来,竟然开起了“鱼鳃”。起先是一根脚趾头,后来,十根脚趾板全开了。
雪秀去问里正,老人说也许因为干燥,也许因为体质弱,就像手部皲裂一样,除了凃些蛤蟆油,或是猪油,剩下的只能等着自愈了。
那天,雪秀扳起陈爸的脚来看:在每根脚趾与底板交接处,裂开了一圈圈,深红的血口子。像极了洋葱横切面的纹路,并且同样辛辣刺激,几乎“熏”出了雪秀的眼泪。
农历八月底,一季稻就成熟了。水根家的一季稻田,特别远。
洪门水库南面的山林,是属于水根本大队的。早年,水根用锄头,在水库边沿,垦出了两块六七分大的田。
由于水库枯水期短,更因为这里多有沼泽,故此只能种一季。
离家实在远,足有近十里路,因此,每年收割,都需要安排两天,还是带中饭吃的那种。
兰英特意安排在周末,这样雪秀也能帮忙。
那天,天空阴沉沉的。
水根往天上看了看,说不会有雨。要知道,所有的老农都是真正的气象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