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湉被他的苦笑和话语所感染,心头骤然一疼,她不知道为何如此,竟升出些许感同身受。
那边张德福吓得不轻,怔愣好一会儿,才琢磨出哪里不对,却也不能再多话,只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三人不敢轻易出口相劝,只见皇帝笑着手上一掷,扔了那朱笔;他一向笑容甚佳,熠熠生辉的,可如今这笑中却隐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和苦楚。
他一定是不想笑,却也只能笑。
他没有别的表情可以示人。
因为他是称孤道寡的九五之尊,可这仅有的皇位,却也是镜花水月的虚幻。
换言之,他一无所有,就连情绪都不能遵从真心。
褚湉没来由的感到窒息,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无话可说,话语苍白无力,这人生亦是。
皇帝笑容一滞,目光逐渐涣散,一头便倒在了御案之上。
这一夜注定无眠,皇帝高热昏厥,病情急重,太医院全体慌了手脚,鱼贯进入养心殿寝宫,深怕略有闪失丢了官,甚至是身家性命。
太后知晓后下了口谕,皇帝的病况需一个时辰上奏一次至储秀宫,特令太医合力医治,谨慎用药,切施虎狼猛剂,微有闪失一律论罪惩处。
而她本尊却没有露面,褚湉不明所以,按说此时皇帝与她并未生出诸多嫌隙,原不该如此,今日竟做做样子也不愿了。
勉强灌服进一剂药,总算稳住了来势汹汹的病情,夜半时分,太医们退至偏殿歇息已便随时入侍,雨蘅等人全部不得睡,个个都在殿内外守着,东梢间里只留有褚湉和齐顺两人贴身侍奉......
褚湉端来清水浸好帕子,俯下身轻轻为皇帝拭着滚烫的额头,她心里暗忖,今夜这烧怕是难退下了。
皇帝倒在床榻上紧闭双眸,眉心始终没有舒展开来,浑身瑟瑟发抖。
褚湉在温水中投了投帕子,折起来覆在他的额头上,耳边只有殿外隐隐风声,和那条案上滴答作响的外洋钟表。
皇帝向来酷爱钟表,热衷机械。
曾宫中的时光枯燥箝制,他四岁御极,幼时起便再无兄弟之情,父母之爱,太后是他唯一的至亲依靠,可在亲姑爸爸这里,他甚少得到舐犊之爱,最多的只是申饬及严厉,以至于他开蒙之日起便勤勉读书,力学不倦,为的只是太后脸上那一丝丝肯定与慈爱。
长到幼学之年,他每每下了书房便叫太监寻来宫里头的各色西洋钟表,一开始不过是有趣,滴滴答答的声音似乎可以驱赶这深宫寂寥。
他看着看着,日子久了,竟动了拆卸的心思,心中好奇这精美有趣的钟表内里是何等构造。
渐渐,他随着拆卸的钟表越多,也懂得了其中关窍,并可以原封不动的组装回去,可谓心灵手巧。
但这些,在太后看来不过是玩物丧志,与其说志,她似乎又矛盾的担心他太过有志,长年累月如此,以至于在皇帝的追忆中她一向是喜怒无常,好恶难辨的。
过了几年,皇帝长大了些,似乎懂得了什么,他变得安静从容,从不轻易发脾气,他心事颇多,失眠身弱,一座座一枚枚钟表被挪进了寝宫内室,大概只有听着那些滴答之音他才可以安枕无忧。
“我累,想睡了……”隐隐约约的只字片语自他微启的唇间溢出。
褚湉吃了一惊,停下手中的动作,定定看着他,然而他的眉轩得更加紧了。
在恍惚中,他卸下了所有的身份与荣辱,他自称“我”而不是“朕”,就好像他只是醇亲王府的小世子载湉,而非年号光绪的儿皇帝。
褚湉没有回头看齐顺,因为猜想他铁定也是怔怔的。
她霎时只露出淡淡的笑意,把他额头上冷了的帕子拿开,柔声道:“什么都不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不行……不能,我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