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长琮牙关紧闭,眼前一黑,几欲站立不稳,只觉浑身血脉贲张欲出,难以自控。
……
那年他十二岁,在宫里,遇到了一个小姑娘,身着鹅黄衣裳,瓜子脸,眉目如画。
她望着他,眼睛眨动,片刻间露出动人的俏丽笑容。
那年,皇宫里花儿都开了,就连宫里最冷清的寝殿也遍是花影。
而开的最好的,是殿外的一树梨花。
梨花雪压枝,莺啭柳如丝。
朱长琮折了几枝,想插到额娘屋里的花瓶里,额娘屋里许久不见鲜花了。
刚从树上下来,就碰到了一个宫娥。
那宫娥是杨太后派来的人,连额娘都要仰她鼻息度日,否则一举一动出了格,传到太后耳中,又要落下把柄。
听人说,额娘从前也是个走江湖的,性子颇烈,可自从父皇薨逝后,额娘就成了这般唯唯诺诺的模样。
额娘说:“娘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琮儿,我们在宫里一日,就要忍一日,只因你是你父皇最喜爱的皇子。“
“所以,不管做什么,你的存在,就是错的。“
那宫娥看见他爬树,先是骂了他一番,又劈手夺下他的花枝,扔在地上狠狠的踩烂。
他身形已长成,修长挺拔,除了一张脸稚嫩,立在那儿,比宫娥还高半头。
他是堂堂天朝的皇子,是热血少年,狗仗人势到底也是一条狗,一条狗都敢对他一个皇子动手!
他就不信,这些人,还真敢拿他这个皇室血脉如何?!
他昂着头,一脸的冷酷,像抖擞着毛发的孤狼,扬手打了宫娥一巴掌。
若,当年的少年有未卜先知之力,他定不会放任,不会反抗。
他会忍,忍到离开那个红墙青瓦的皇宫,忍到手中有了制敌的剑,忍到羽翼丰满,而后才无需再忍。
很久后,他方知,额娘为了他,向太后求情,亲手绣了血经,以表心志。
以血染丝线,绣得万字经。
绣成后,额娘大病一场。
被打的宫娥一愣,随即也要动手,却被一个娇柔的声音喝住:“快住手!”
这偏殿很少有人来,宫娥才敢这般胆大妄为,一听有人来,忙松开他,看清来人后,宫娥赶紧跪下行礼:“安宁郡主。“
原来,这就是安宁郡主。
朝颜殿虽如冷宫,他也常听宫娥们议论,杨太后与圣上皆喜爱安宁郡主。
每回她来宫里,便要连着摆几日宴,宫里也热闹许多。
那是朱长琮头一回见郑宝儿。
她一身鹅黄衣裳,光彩明媚,走过来斥退丫鬟,眉眼弯弯地望着他,柔声问道:“这位可是四皇子?“
细碎的梨花被风一吹,打着转儿落下,落在她盘着小髻的秀发上,她的笑如明月清风,徐徐绽放,见他神情冷漠,怔怔不答,便道:“四皇子原来住在此处。“
又仰头望着门梁上的匾,念:“朝颜殿。”
“清雅僻静,名字又好。“她眯着眼,面带微笑。
“有什么好的?朝颜花,晨开夕败,何其短暂。“他淡淡道。
这是太后为额娘的寝殿赐的名,他一向厌恶。
听他语气低落,她有些愕然,片刻后才轻声道:“晨光只开一刻钟,但比千年松,并无甚不同,凡事总有两面,各人看到的不同罢了,我就顶喜欢这朝颜。“
朱长琮抬首,见她一脸清逸自得,举止大方,偏又灵气十足,要比寻常小姑娘持重许多,小小年纪,便有这般见解,难怪皇兄和太后都对她疼爱有加。
“四哥哥,宝儿既已到了宝殿,可以进去拜见若太妃么?”
她这几句说得轻柔温文,语意真挚,朱长琮孤傲冰冷的心似是射入一道光。
从他记事起,旁人提起他们母子都是避而远之。
他一个皇子活得不如一个得宠的奴才,从没有人这样对他们施以青眼。
到了屋里,郑宝儿上前盈盈拜倒,纳了一个全福,轻声道:“晚辈拜见太妃,望太妃锦绣吉祥。”
若太妃自然知晓她的身份,连忙扶起,仔细瞧了瞧她,这才拉着她就坐叙话。
郑宝儿坐在下首,慢慢拿起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中的茶叶,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包玫瑰花瓣,放入三人碗中,道:“太妃尝尝,这是宝儿新弄的吃茶法。
朱长琮不记得她与额娘说些什么,只见她启朱唇、发皓齿,未语先笑,喝茶时轻轻啜一口,而后不慌不忙缓缓放下,说不出的风致天然,淡雅宜人。
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却如一股温柔的风,轻轻抚慰着他心中的狂躁,连额娘都对她赞不绝口,只是到了临了,又轻声叹息一声。
那时他不懂,额娘为何叹息,直至年岁渐长,远离京都,被远远的摒弃在这荒蛮之地。
他才知,额娘叹息:这么好的姑娘,却与自己的儿子,有着云泥之别。
那几天,她每日都来朝颜殿,都要带一包包的东西,上好的碧螺春,精细糕点,素馨鲜花。
她喜欢与他下棋,两人能下许久,院子里的光亮明明灭灭,她或蹙眉或雀跃,口中总唤他“长琮哥哥“。
长琮哥哥……
怪不得,怪不得他会觉得她眉宇间似曾相识,怪不得他会那么喜欢她身上难掩的清雅之气,她就是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