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自己去吧,只有这路了,你说……同福是条命啊。虽然他压低了声音,秦朝阳听得真着,那句话到这儿就好理解了。他觉得身上一紧,风从显然很薄的衣服吹进去,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张开了,有些气力正喷薄欲出。此刻天光大亮,太阳照过来时,街上刚才还伏着的雾,如同夜里无处可去的野狗忽就不见。自己门口,坐着也要赶紧熟悉一下,万一动手的话,看这俩的体格,至少平手吧。
我脑子乱得很,你嫂子,娃,进去几年,赔多少钱,我想睡,咋都睡不着。
知道,有我呢,老杨那边有我呢,要多少钱都算我的,就是我没有,先借,不能叫你进去。
他们俩这样的车轱辘话说得自己都烦了,便盯着眼前的两只碗沉默,战栗中的绝望还不知道从绝望中挣扎出的那种难受。人来人往的脚步忽然少了,他俩同时觉得身边这个人也早就吃完面了,一直这么坐在身边,看着自己的碗。而至今的那种纠结,不是准备对抗什么,在旁人看来是另一番紧张。
贾师吧?你好,我是罗师的同事。秦朝阳还是坐在那儿,有些后悔刚才没去搞一盒烟什么的,好搭话。这只能干说了,尽可显得客气一些,但是没把握。
哦,我贾伟亮。吃完面的那个人点了点头,沮丧溢于言表,他看着对面的贾伟华:我哥,从昨天劝到现在。
唉,贾师,你兄弟说的一点问题都没有,事故么,该处理处理,你这人寻不见可不行啊。
贾伟华没有接话,三人就都不作声了。秦玉才已经从灶后面转过来,任红白两大锅水在身后滚着,不去理会。要吃面的人不及切近,会觉出异样,进而忆及昨天早上的情形,感觉颇有些热闹已然蓄势。秦玉才摘下白色的围裙坐下来,两手烤着灶火,眼睛看着那三人在不知进退的困顿里。他下意识地问:面凉了,重下一碗吧。
警车来的时候,刘立群把要跟着上车的贾伟亮扽下来:你个怂啊,扑着进公安局?还有心情吃面,小于跟你师兄弟的,不知道轻重啊。
劝了我哥一夜,怕他没深浅。贾伟亮递了根烟给刘立群,被挡了回来。他看了一眼在警车里愣神儿的贾伟华,别过头去。
安慰了几句秦玉才,刘立群让秦朝阳跟着一块儿回局里,还没忘了调侃一下:不要着急,秦师,明早上肯定没事,呵呵呵。
看着他们离开,秦玉回到平日里自己此时的位置,往套面的锅里倒了瓢水,等着开的时候,旁边人叽叽喳喳,帮他补充了更多背景。有些传言,听起来只是埋汰人。被挤死的起重工叫于同福,东关老于的独生子。秦玉才想起于有德,心里一惊。他不知道老于的儿子叫什么,只知道老于的儿子前几年出过事,说是断了生育。他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哪一次宋三民下县城卖酒听说的。老于也十斤十斤的买老宋的酒,每次见了会拉着说要哪天跟着到宋家庄住去,他女婿家还一院子房闲着呢。秦玉才听到更不可思议的是贾家老二和老于的儿媳妇勾连,这事儿大家说老于的亲家杨百旺早知道。这回人没了,巧的是贾家老大下的手……
可算咋毬回事啊,秦玉才直摇头。不过他意识到这人是在自己家门口上的警车,此人又是昨天早上在这儿栽了跟头的那个警察的亲戚……真麻烦,朝阳刚上班就遇上这么个缠人的事,对错也都挠心。几年不见,他对记忆里秦朝阳随着自己内里的曩没有把握,只是觉得现在娃眼神不怯火了。吃面的人过去了一拨,秦玉才给自己套了一碗,刚拿起筷子,又来人了:秦师,这才吃上啊?
事情本来没那么复杂。进了公安局,刘立群就让把贾伟华领到审讯室,他进去好好训了一通,秦朝阳觉得说的没错,但看看边上的罗建军脸开始涨红。
小罗,到这儿了就咱说这儿的话啊,事情出了,是个男人么,得有些担当,咋说还是一条人命,还是你兄弟的师兄弟,跟你老婆一个车间。刘立群看看贾伟亮,又看看罗建军:你妻哥把腰给闪了,谋乱着呢,你这跑了一晚上,真是会赶时候,建军,你看你家这不是折腾人呢么,咋可又跑到人家老秦门口去了,会挑地方。
这话作为训斥并没什么,关系要淡的话,刘立群还说不出口,而其中的微妙他不在乎,罗建军和秦朝阳心里有些不舒服了。罗建军觉得,秦朝阳该不该跟着这事儿、轮不轮的上他不管,谁掺和他便觉得别扭。可完全没想着大家真是因为他昨天躲着出现场,并不是有意让这个不穿警服的小伙儿去。有意无意的,现在罗建军看着这穿夹克的小伙儿,想着这父子俩为什么不找他而是直接找了局里,公私之间的区别里,性质感受上完全不一样。
他的情绪写上了脸,秦朝阳的在心里。上班不到一天,他对罗建军倒还说不上什么反感,只诧异于他家人这一个个怪异的样子——咋说呢——有些一致的不知轻重,而且非常不解这些比自己年长的人那种慌乱。应该是巧了,遇到事情怕是难免。刚刚离开部队,哪怕有情绪,他还自觉的收敛着。
不过有时不事声张反而会助长咄咄逼人。罗建军的迷局里,有些任性开始发作,那个靶子被安排在秦朝阳与岁数不符的稳当上,所以出来后刘立群的安排就让他必须选择态度——任凭摆布或者暴跳如雷。他只是觉得,自己不能是现在愚蠢的妹夫。
建军,这事你不要管,没问题,还一个事不能耽误,今儿到兴寿去,老王人可以,说不要去了,也不往上汇报,但是宋局跟我说让你去兴寿,今儿就去,跟王耀辉喝个酒,该咋说你掂量,也带上小秦,认识一下,就这,车我派了。这几句话,又把罗建军的注意力拉回到腰上,暂时出离了家里事儿的窘迫。有些颓唐无力,看在秦朝阳眼里是掩饰不住想发泄的焦躁。
话的意思对,但刘立群还是没直接挤兑罗建军。局长说的很难听,他没法重复。是不是因为表现的迫切,让平日里有些派头的罗建军该有这么个坎儿。刘立群自己还被搂了几句重的,脸上烧烧的挂不住。他认为罗建军虽然干工作可以,但人人看得出的毛病一露头,只有靠自己挽回了。要说是根性,很困难了。
罗建军不知道,刘立群到现在还在帮他,在路上他还觉得知人知面不知心,平常出力费心的,就这,自己成了个笑话。自己觉得自己是个笑话的时候,很可能与往常不大一样。所以秦朝阳看到的罗建军,也是个平常人们不熟悉的罗建军。
从垣丘到兴寿,不用去槐颖,往西南越过一架南塬,盘上马陵墩,到顶上往下看就是兴寿,比垣丘地势宽展,县城在平原中的村镇环绕下。秦朝阳坐在车上从矮矮的山丘上看下去,层层烟岚里,到处是村舍里的次第。他有些伤感,想起青藏高原上一奔千里的舒朗,此时此刻,升起些憋闷。罗建军在后排座上似乎是睡着,那种冷漠无缘由的明显是在排斥着自己。
小秦,你家那面美哦,吃烟不?司机老吴自己点着,把烟盒往秦朝阳这边递。
叔,我不会。秦朝阳客气地用双手挡了一下。
建军,多大事儿么,看你那怂势子。他在观后镜里看了看罗建军,以长辈的姿态作势训斥:可有个啥么,去美美吃一顿,还给报销……
吴师,行了,嫑说了。
哎你个怂哦,小秦,嫑跟着学,一点儿量都没有。老吴接着不理罗建军了,跟秦朝阳说着闲话。北方的山到冬天满眼枯败,最后褪成的五色点染在晴空下面,成了苍凉。秦朝阳从部队回来的路上,感觉人越来越多,这些人之间奇怪的是非,让他品出故乡的陌生。
你说咱垣丘至少五十家以上的面馆,不算乡镇哦,咋都说你家好呢。
也不是,都差不多。
还是不一样,你爸知道咱这面咋传来的不,也没个名字。
应该是我爷那一辈,从兴寿那边移民带过来。
我也听说过,可就是兴寿倒一家卖的都没有。
说是人家那边也是过红白事才吃,简单,快。
对,最快地快餐,你爸现在一个人你看一点不耽误,唉,可惜你妈了,我也吃了半辈子你家的面,那天忽就看你爸一个人下面,还有些吃不下去了,唉,老了。
后面的罗建军看着是闭着眼睛,可他怎么能睡着。他想到了死亡,秦朝阳的妈,于同福,还有那年的董建春。不得好死是因为什么呢,他一天这么挣吧着,最后不就是从赖活着盼个好死么。路上的车不多,有叶子被风从树上卸下来,又卷起,无着的消失了。
兴寿县局的规模要稍微大一些,门楼修得气派,还有一对石狮子镇着。一个人在门口挥手拦下他们,正是王耀辉。一身警服在身上,人马上就肃正了。罗建军有些难为情,又不得不挂上笑容,自己觉得已经很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