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明童就到学堂里坐着了。
并不是他有多么期待上学,而是...
“哎,温岛大哥,可算是等着你了。”这声大哥将刚刚进门的青年视线拉过来,转眼看到不断招手的明童。
温岛甚是神奇的看了明童一眼:“你这个逃课王这么早就来了,恐怕不是心系课堂,只为听课来的吧?”他自顾自坐下,开始从包里一一拿出笔墨纸砚摆放在书桌上,并不正眼看明童一眼。“说吧,什么事对我讲。”
明童不以为意,巴巴凑过去,鬼鬼祟祟在温岛耳边说了王安耍了众孩子的事情。
温岛转过脸来,心中是又气又无奈,竟勾起了往日长篇大论的性子。“你不没上当么?又没招惹你,你在这里跟我说个什么劲。我说你啊,用点心在学习吧。你家爹爹不是还想着送你出去考科举么,整天跟外面那些小你六七岁的孩子闹什么闹,还当什么大哥,真是皮痒了你。”
温岛整个身子扭过来,上半身正对着一脸戏虐之色的明童。他最是看不惯这孩子一脸无赖表情,这个兄长如父的操心劲腾地起来,竟两只手扶住明童的肩膀,接着唠叨道“对你啊我真是没有办法,你爹是商会里面数得上的驻地商人,家中又只有你这棵独苗苗,谁知道你这根独苗还喜欢出去鬼混,连半个字都放不进你那个小眼睛中去。你啊你,以后小心连账本都看不懂可怎么办才好!”
这番话可给明童说的灰头土脸,眼瞅温岛大哥还要再说,明童急得制止,赶忙转移话题道:“我要跟你讲的可不是这个!”
这个急迫的样子可是勾起了温岛的好奇心。他问:“那还不快说,只与我讲王安那个小子作甚。”
见他态度放软,明童的脾气反而上来了,他身子一拧,眼一闭,脸冲向一边,这态度顿时逗笑了温岛,刚刚的严肃被笑容冲淡开去“你真是我的开心果啊。”他接着哄到:“我的好明童,一定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你快说来。”
“这个王安啊,从宁露街那个空地上走了之后,又去找他姐撒气去了。不知怎地遇上了马婆婆…这个马婆婆带着他去找了人。”
“马婆婆能知道王家那个女儿在哪儿?”
“当然知道。镇上女孩喜欢在哪个街道玩耍她能不知道?平日里注意着呢!她这回带人过去,果然看不惯那一群女生,就跟丁氏姐妹好好吵了一架。”
温岛眉眼中好奇之色渐渐淡去“女孩子在镇子中与妇人吵架...倒是少见...”他思索道“难道那个马婆婆是马进的母亲?”
“可不是!”明童见温岛肃色,自己也来了兴致,将昨天探听到的消息一字一句学给温岛听。“这争吵不一会就传遍了街坊,现在人人都在说丁氏姐妹所做的出格之事。其实这对姐妹啊什么都没做,只是领着女孩们在巷脚挑个皮筋,怎么至于这样”说完便一脸怜香惜玉的表情,看的温岛心中直是生腻,好险没伸手抽打他一下。
“看马进那个样子,就知道他母亲是个什么样。就他们一家这个眼界,最多一辈子做个最喜镇的本分镇民了,想进咱们商会行商,那是痴心妄想。”温岛哼了一声。见明童面露不解,他便拉他来桌前,边写边解释起来:
商会到还好,本地镇民反而重男轻女的厉害。最喜镇是个崇尚商人的镇子,镇中要事也是由商人来把持。经商家中男孩骑马穿行于各族领地,攀山越海追逐商机,生了女儿嫁给他们赔上嫁妆,婚后年年在男方家中生儿育女,常年不见丈夫一面,还要住持旁人家业。同时商人家中财产看的紧,又从不分男方家一须一毫,半分好处也无。本地镇民自是不愿意生女儿了,更不喜欢自己家中白吃白喝的女儿了。
“所以?就这样渐渐养成风气,对女子的要求更加苛刻了?”明童似懂非懂。
“是啊。最喜镇的镇风也是因为这个逐渐成为这个样子了。你看那个马进,你知道他为什么快到三十还未娶亲么?”温岛有意卖个关子。
“因为他谁也看不上呗,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他们家对女孩子这样坏,哪个都看不上眼,三从四德还不够,简直要发明出来五从六德,七从八德!坊间早就传遍了,就算是镇风如此,可他家也是发挥到极致了。哪有人家敢把姑娘嫁过去?”明童撇嘴。
兄弟两个显然对这个马进毫无好感,说到他都是一副恶心坏了的表情。温岛接着问明童:“这个争吵最后怎么结尾的?”
“嗨,结尾你肯定想不到。不是马婆吵过了丁姐,也不是丁姐输给了马婆。是王安那个小子被丁姐给打了,哭哭啼啼回家了!”
温岛奇道:“咦,这丁氏姐妹还敢打王家的少爷?”
“他算哪门子少爷!”明童轻蔑道:“不过是个教书先生的儿子罢了!”教室中本就吵乱,他俩人说话本没有大碍。谁知就在明童说出这句话之时,教室屋门一开,那王恩正手牵女儿王女安走了进来。
众学生皆闭了嘴,就显得这平白的一句刺耳醒目,正好甩在王恩脸上。
王恩脸色登时黑漆如碳,他立时想起了昨夜妻子说了儿子被欺负一事,心中恍然:“现下才知,自己的宝贝孩儿竟被这些学童这样看低。”
又不由从儿子联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往事种种被旁人慢待轻视的事情,又想到妻子谋划的事情。这些事情从各处汇聚而来,一齐涌上心头,百般滋味。之后安排女安,点人领读和讲解课文便浑浑噩噩,王恩觉得时间风一般便过去了。他的心绪难平,一下课就快步出了门,回身双手将门板合上,后背贴在冰冷冷的墙上,心中叹了口气。他对于妻子昨夜的指示有点迟疑了——自家已经被人如此看低,难道还要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么?
女安被父亲牵着过来,心下却是延续昨日的厌倦之感。
今日雾霭和和,远方的大山已是看不清晰,只有灰黑色的身影隐隐没没,不知是那嶙峋的山石,还是远边暗沉的天色。从眼前到山,是一错错坐落有致的砖木房一个个瓦磊成的檐尖连在一起,曲曲折折便上了山去,隐没在轻薄的雾中,与远山混为一体。就像是镇中现下弥漫的轻雾一样,她的心中迷惑,也是看不清前方方向,不知自己会何去何从。
她并没有想一年后,十年后,她想的是现下,是明天,是今晚睡在哪里,是明天还会不会有父亲牵她过来。
耳边是爹讲学的声音,先读一句,后面众学生跟读一句,节奏平稳和顺,语句押韵有致,使她昏昏欲睡...
突然一阵冷风飘来,将睡意又搅散。随后木门“哐”地一声从两边合上。
学生们从未见过先生这样莽撞失体面的样子,一个个愣在那里,随后,小声的议论声嗡嗡而起,有的在说先生是恼了明童的话,有的是觉得此事甚是有趣,兴奋的跟别人复述刚刚看到王恩的急态,更多的是疑惑女安的到来,趁着先生不在,与同伴猜测:“王先生怎么把女儿带来了?”“家中没人看管了吧?”“我倒听说咱们的师母是个刻薄人,怕不是把女儿赶出来了吧。”“你也不用脑子想想,往哪里赶不好,往咱们男孩堆里赶,怕是来相郎君的吧...”
女安不仅听到了这声门响,更是听到室内的骚动,各式情绪在房内飘荡,她好奇回头,眼睛从左至右,在教室中扫荡一遍,再扫回来。
学生们都是男孩子,镇子上对男女之事看的严谨,自然也没跟女孩子有太多接触。这下如此近距离看到一个女孩的正脸,各个忘了方才在说什么,都张望着看女安的脸。原本各色情绪在每个人身边环绕,甚是好看,现在竟都变成亮黄色。又刺眼又单调。
女安便觉无聊,又转了回去,还看窗外的景色。
看了她的脸,学生们大多觉得奇怪,这王恩的女儿似是一点不像她爹。细细回想,又只记得她那一双眼睛,再深想王恩面貌,还是觉得差异颇大,是一点儿父女痕迹也没有似的。
但是那个女孩的面貌显然和谐美好。
傻小子明童显然错过了全部。他前面只听到前面同学们各式议论出格议论,便开始为自己打抱不平,脑袋冲着温岛,教室里发生了什么他是都没看到。不仅如此,他嘴里一刻不停地小声嘟囔着:“小爷今天太点背了,好死不死让先生听见了,真该让他听听这些话,才知道咱们才是厚道...唔唔唔..”
一只手伸过来捏住他的嘴巴。
“闭嘴。”一只手过来捏住了明童的嘴,让他这些聒噪全都咽进肚里。
方才女安转头的瞬间,温岛也从头看到了尾。
见她之前,他便猜测王恩带女安来学堂十有八九是来相郎君的。见她之后,这个想法倒也没变,只是他确认了,不管爹爹是来干什么,女儿绝不会是过来相人的。
这女孩怎么能想到这一点呢…她的眼神中有认真,也有着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心思郁结。这样的神情不属于王恩这样的世俗人家的。这样的眼神,也不是学堂里学傻了的孩子们能够理解的,更不是那些头脑太过于精明的经商人能够看懂的。就连明童这样心思太过于纯粹的人也触摸不到里面深深扎根的悲鸣。
偏他温岛看见了。“怎么偏就我看见了啊”他心中暗叹。曾以小人之心度一个纯净之人的心腹。温岛曾经有过的阴暗想法让他又是尴尬又是愧疚,都不敢抬头去望她。
这下前所未有的宿命感和愧疚感绞在一起弥漫上他的心头。
我能为她做什么呢?
随着太阳的升起,阳光一层层地洒在学堂的房顶上,给每一块瓦片都涂了金漆,撒了金粉。屋檐向地上投下了光影,黑暗和金光的边界线是弯弯曲曲的,那是一片片瓦楞的弧度。阳光不仅温暖了学生们的学堂,也晒干了外面的轻雾,王恩随着阳光一起开门迈步进了来。
“女安,你出来。”他命令到。并朝着女安的座位走去,提起她的椅子跟在后面。父女二人在外面说了两句之后,进来的便只有王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