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文爷在嗦楞一块石头。
“文爷,四九城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旁边一个胖乎乎的酒客打趣到。
“您还别不信,您可着西关这片儿打听打听,文爷我什么不知道?”就见这位文爷放下嗦楞石头的筷子,横打凳子上扭过半个身子来。屋里光线本就不是多么亮堂,这位文爷刚又背着窗户,直到这会陈建南才看清楚文爷的长相。
一头黑白相间的短发,面上连着身上晒成古铜色,长方脸开花耳,浓眉小眼挺方嘴,胡子拉碴。身上穿的也减薄,十月份的四九城虽然留有秋老虎,可一早一晚的变天容易着凉,这时节大多数人都会里外两件衣裳,热了脱凉了穿免得着风寒。
可您看这位文爷,十月天一件灰布挂褂儿,两肋间还露出琵琶骨来。看年岁四十上下,可嘴里的话却一点不见老。
“您还甭不信,咱虽然拉了一辈子车,可这四九城,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好喝的咱们见过?”
“吃过见过,您是说您酱油碟里的这块石头吗?”那位胖乎乎的酒客可一点没打算让着文爷,只拿他嗦楞的这块酱油石头说事。
陈建南也跟着看过去,说是石头,其实比普通的石砾要光滑许多,可也不是什么鹅卵石,就是一块经久年岁硬生生“嘬”出包浆来的小青石。黑乎乎的带点红,原来是拿这块青石蘸着酱油汁子下酒。
这不禁让“前世”早就听闻过有人专门挑铁锈钉子蘸酱油下酒的陈建南觉得大开眼界,听是听过,谁也没见过,没成想今天让自己给遇见了。
这位文爷好似被戳到了痛处,可面上却不带出一丝怯意来。直立起身子,迈着小阔步,在这桌凳之间游走开来。
“没见识了不是?咱好吃,也懂得吃。正阳楼的涮羊肉、便宜坊的焖炉鸭、同和居的烤馒头、东兴楼的乌鱼蛋、致美斋的烩鸭条。”说罢一顿,好似回味了一番似的,伸出一条胳膊来挑出大拇哥儿:“小点儿的呢,像灶温的烂肉面、穆柯寨的炒疙瘩、金家楼的汤爆肚、都一处的炸三角。”
略带停顿,大手往前猛地一挥,弯腰盯着刚拿他打镲的这位胖爷:“以至于——”音调拔高拉长,伸手从这位胖爷桌上毫不客气的掐起一条千张丝来,往嘴里一塞也不嚼,紧说道:“月盛斋的酱羊肉、六必居的酱菜、王致和的臭豆腐、信远斋的酸梅汤、二妙堂的合碗酪、恩德元的包子、砂锅居的白肉、杏花春的花雕!”
一口气说完,连陈建南都替他松了口气,这才大口咀嚼起嘴里的菜来,两三口咽下肚,把胸膛一挺:“这些个地方,想当年,没有一个掌柜的我不熟,没有一个掌灶的、跑堂的、站柜台的我不熟!”
连陈建南都跟着生出一股与有荣焉的荣幸来,却被柜台后边那位青年人无情打断了这氛围。
“同志!现在是新社会!你说的那些地方,不是被时代所抛弃,就是已经被我们社会主义所成功改造了!”
一番话说的酒馆里的人群一时都没了兴致,文爷也回了自己的座位继续拿筷子嗦楞起酱油汁子来。
陈建南想了想,与其空着手回去,不如死马当活马医算了。转身向那位同志轻声说道:“麻烦您给我打牛栏山,来盘花生米,再来一盘小肚儿。”“您是要牛栏山的二锅头还是?”“对。”“七毛钱一斤,给您打一毛钱的吧?”“行。”“承惠两毛二分钱。”
端着酒盅和两个小碟子,陈建南走到了这位文爷桌前。见他也没响动,就大方的把酒菜往他面前一推,文爷这才略带惊讶的抬起头来,陈建南见没人看这边,便压低声音说道:“这酒菜您随意,当然,如果您要是知道通州老窖在哪儿能买到...”
本想着话里意思说的足够明显了,没成想眼前这位主儿是个驴脾气,把酒菜横推回来,斜着眼瞧陈建南:“不知道又怎么着?”陈建南好一阵无语,压着性子道:“不知道也只当是和您交个朋友,酒菜您照吃。”
这“顺毛驴”才笑呵呵的摆了摆手,夹起一筷子小肚儿来,先是满足的闻了闻,又一口紧塞进嘴里,也不舍得嚼,就这么着下去两三钱酒,才回过神来。
不好意思的冲陈建南点点头,说道:“让您笑话了不是,这二年是日落西山,搁以前...”陈建南耐着性子陪着他唠了足足半壶酒下去,才听他说到了重点:“这家小酒馆,公私合营后连换了四五个公方经理,老掌柜和谁都处不来,也就现在这位主儿。”
说罢我嘴巴往柜台方向努了努,继续说道:“俩人算是凑合了半年,这位老掌柜啊心气儿也散了,平日里也不在柜台前招呼。你说的通州老窖,那是他们本家地方上的烧锅,今年初才开张成立了公私合营的酒厂,也就是半年前听老掌柜说过几回。”
又咂摸了一钱酒,“嘿”了一声:“这二锅头是真冲嘿!”见他绕来绕去的,直接问又怕激起来这位爷的驴脾气,陈建南招手准备再要一毛钱的酒加重“砝码”,却被已经面带红霞、眼神迷离、张口就是一阵酒臭的文爷拦了下来。
只听他说:“不是要您酒,是心里头不得劲儿!这二年,也没人愿意听我说话。可我却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糊涂,您看看、您瞧瞧,现在这世道,把没有雇工、没有剥削的小商贩、小手艺人,也一箩筐的纳入到公私合营的范围里,把老掌柜他们,通通划为什么'私方',还叫什么劳什子'私方经理',其实就是把老掌柜他们成资本家对待!谋人家产业!这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