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东并未走远,他把车拐入了一条岔道,熄了火,等简阳离开后,立即折身返回到福安巷里。
巷弄深处,庭院大门敞开,韩姨倚门而立,表情复杂地看着那个男人大踏步走来。月光柔情似水,凄凉哀怨,一如韩姨的双眸。
韩姨刚才一直在暗中观察着门外的动静。北牧王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别看丘为香平时一副悠然自得超然世外的模样,其实他比谁都更容易动怒。一个初出茅庐的守门人凑巧赶在他的气头上,差点折在他手里。还好那个人神兵天将,挫败了丘为香的锐气。
当那个人出现时,韩姨几乎把持不住,几欲夺门而出——只是,她不能。
因为疏忽,她已在灵界暴露了行踪,再不能将行踪暴露给守门人。直到那人偕同后生晚辈离去,她才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
她以为她与他又将再次错过,仿佛一次次人间历劫,除了无可奈何的错过,终不得厮守。那一刻她心焦如焚,她想不管不顾地追出去,不管不顾地喊出来,不管不顾地留下他——可是,她不能。
她淡淡地望着,淡淡地记着,淡淡地缅怀着,也淡淡地失落着,不允许太强烈的情绪搅乱他们之间的约定。是的,她对他有过承诺。是她画地为牢,作茧自缚,虽有违本心,却怨不得人。
直到他去而复返,在冷清清的月光下朝自己踏步而来。
依稀是梦里的画面。这个梦被不断重复,韩姨已无比熟稔,以至于她分不清此刻是真是幻。
终于,韩姨的目光有了波动。盈盈深情寄秋水,不堪清瘦不堪情。那满腔的渴望与激动、爱恋与埋怨,最终都化作隐忍的唏嘘与淡然的惆怅。
“大川……”她说。
“婷芳……”他说。
“你来了……”千言万语终化成这简简单单的一句。
“我来了……”对方似乎也有无限离愁不知从何说起。
月光淡淡地洒在韩姨脸上,让这个丑陋苍老的女人有了蓬勃鲜活的颜色,她一贯示予人前的摜气爆烈变得柔和温驯,甚至有了一丝莲花般的娇羞。而秦东也收起了浑不吝的皮相,回以她温柔赧然的一笑。
相顾无言,无处话凄凉。
“……你,你还好吗?”良久,秦东才无话找话,说了一句废话。
“我还好,你呢?”韩姨的语气有些微的颤抖。
秦东苦笑着摇头,又苦笑着点头,“她怎么样?”
“没事了……”韩姨侧过身子,让出门后的路径,“要不要去看看她?”
“还是不冒这个险了。”秦东苦涩地道。
“你别担心,你和南熙之间的诅咒总有一天会解开。”韩姨咬了咬牙,再次想起那段不堪的往事,“也许当初宣宸只是骗你,父亲与女儿永世不得见面,见面之日一方必遭天谴,这样的毒咒有违天道,世上本就不应该存在。”
秦东沉默了一会儿,“你带南熙重新寻个地儿吧,这个地方不能再住下去了。”
“我知道……”韩姨也沉默了。
“我……我走了……”
韩姨看着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就这样毅然转身,只把背影给她。秦东走得不似来时坚决,却始终没有停留。脚步声渐渐远去,夜色吞没了他的背影。
他来了,他走了,来时匆匆,去时空空,似乎什么也没留下,然则金风玉露,偶有相逢,终究已胜过人间无数。
两行泪冷清清地滑下了韩姨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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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秦南熙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首先她的工作没了,其次她们又得搬家了。韩姨甚至已经打包好了行李箱,站在庭院的花架下,一个劲地催促她赶紧的,别磨蹭。
秦南熙有些犯糊涂,她这一觉到底睡了多久,她怎么什么也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她和韩姨坐在苏菲的车上,然后自己犯困睡了一觉,怎么一转眼就跟逃难似的又要开始一段新的旅程?秦南熙躲在卫生间里,口头上敷衍着“再等一会儿”,哗哗地把自来水泼在脸上,试图让自己冷静冷静,好好想想这中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她遭遇了一次打劫,就是这样,劫匪不仅抢走了便利店的营业款,还顺带着抢走了她的翡翠挂坠,可是坠子现在正好端端地挂在胸前。秦南熙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那通体碧绿的翡翠在窗外投入的阳光中熠熠生辉。是了,她之后去了交警队,应该是警察替她找回了坠子,她之所以没有印象是因为她当时被黄晓薇的死吓傻了。秦南熙叹了口气,将挂坠塞进内衣之间,一丝冷飕飕冰浸浸的小小刺激带给他一种莫名的安稳踏实之感。
这坠子秦南熙从小戴着,韩姨说这是她父亲留给她的。每次提到她父亲,韩姨都会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秦南熙说不上来,反正与提到她母亲截然不同。韩姨说她父亲与她们失散了,她母亲死了,秦南熙不信,偏偏无力反驳,到最后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秦南熙是跟随韩姨长大的,如果说没有父母的养育是一种遗憾,那么值得庆幸的是还有韩姨陪在她身边。别人都说韩姨性格古怪,而秦南熙则早已见怪不怪了,比如韩姨从不允许她叫自己大姨,一定要在姨前加上本姓;又比如韩姨从不接受任何人的嘘寒问暖,邻居前脚来串门,韩姨后脚就搬家。十二岁以前,秦南熙已记不得她们到底搬了多少次家。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北方到南方,直到后来搬进了这座宅子。
这个住所是韩姨的一个朋友提供的,韩姨的朋友自称姓丘,秦南熙曾经见过丘先生一次。十二岁那年,在刚到C城那天,丘先生站在这座宅子外迎接她们。那是秦南熙记忆中韩姨有过的唯一一个朋友。韩姨的朋友也很古怪,像是从历史课本中走出来的人物,丘先生老得十分不像话,打扮不伦不类,对她们的态度即客气又疏远,丘先生说:“我已安排妥当了,你们在这里尽可以安心住下,什么都不用担心。”而韩姨对丘先生的态度则只有疏远,最后连客气话都省了。那天之后秦南熙再也没有见过丘先生,韩姨也从来不提,心安理得地住着人家的房子,却当房主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一个地方住久了总会产生感情,尤其对秦南熙这样从懂事起就东飘西荡居无定所的人来说,这份感情仿佛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虽然大多数的人对这一片看不上眼,说这儿风水不好,但秦南熙却住得怡然自得,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里就是自己的家,韩姨说搬就搬,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当韩姨再次催促她快点时,她差点把心里话吼出来:不搬,说什么也不搬!
韩姨一向宠爱秦南熙,恨不得事事顺她的心如她的意,唯独在搬家这件事上特别固执己见独断专行,秦南熙记忆里仅有的几次惹韩姨发火都是因为搬家。话已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下。
秦南熙叹了口气,照照镜子,稍事整理了一下仪容,出了卫生间的门,嬉皮笑脸地上前挽住了韩姨的手,撒着娇道:“韩姨,要不我们缓两天。那位丘爷爷你不跟人家说说吗?走了招呼都不打一个,太说不过去了吧!”
“哪位丘爷爷?”
“给咱们房子住的丘爷爷啊,”秦南熙眨巴着眼睛提醒道,“你们不是朋友吗?”
“谁说我们是朋友的?……”韩姨否认,明显吃干抹净,过河拆桥,如果让那位丘先生听了不翻白眼才怪,“他已经死了,埋土里早化了白骨,招呼鬼吗?”
秦南熙吐了吐舌头,回想那位丘先生的样子,当时没有九十也有八十了罢,作了古也是正常的,怪不得一直再没见过他呢。
韩姨急着拉扯行李,见秦南熙磨磨蹭蹭不肯挪脚,脸上的皱纹紧绷了起来,嗓门高了八度:“你杵着不动是怎么回事?到机场路远着呢,再不抓紧,怕买不到今儿的票了!”
看吧,快没耐性了,再接着耗下去韩姨该生气了。秦南熙暗想,等等,机场?这家是打算往哪里搬?
秦南熙的大眼睛又眨巴了两下,嘟着嘴道:“那我通知一下我朋友行吗?”
“什么朋友?”
“葛虹、付美丽,还有张雨涵、姚小蝶……”这些都是秦南熙一个店里的同事,她没敢提苏菲,知道韩姨不喜欢苏菲,不希望自己与她关系过密,“她们都是我的朋友,平时对我都挺照顾的。我跟葛虹搭班时,葛虹带的午餐总愿意和我分享,付美丽从老家回来,带的土特产也没忘我一份,我和张雨涵逛街,她看中的口红非送了我一支,还有上个礼拜姚小蝶生日,邀请我们大家一起在路边吃了汤圆……”
秦南熙本来是想打消韩姨的疑虑,说着说着自己倒动了真情。她小时候没朋友,在福安巷又被韩姨看得紧,生活圈子狭小,交不到朋友,直到年初,经过不断的起义和抗争,韩姨终于同意她出门工作。苏菲是她的朋友,店里的同事同样也是她的朋友,那些工作中相处的点点滴滴零零碎碎突然间变得无比温馨生动,弥足珍贵。秦南熙越说越唏嘘,越说越难过,越说两个眼圈越红,睫毛一掀,吧嗒掉下两串泪来,“我长这么大,难得交到几个朋友,我走了,连声话都没有,她们肯定会觉得我这个朋友白交了,当初对我好全白瞎了,以后提起我来也不会有什么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