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言过年后从学校搬出来后就租到城乡结合部的孤山脚下，也就那边的租金便宜一些，原住民多半是房东，或在当地做着小本生意，开麻将馆、饭店、小卖部，诊所、理发店、菜市场的摊贩多是外地人，看着相安无事也是鱼龙混杂。住在这里的外地人不少喜欢纹身，为了起到震慑作用，因为体肤上的图案不管再卡通都带着江湖风味。有了刺青就有了另一重身份，而一旦有了双重身份，别人不高看几眼也会下意识掂量掂量。但真的要到店里请师傅纹上左青龙右白虎又所费不赀，只好自己动手。先挑简单的刻起，画个十字架是首选，容易还寓意颇深。无奈手艺有限，拿着刀画几下鲜血直流，抹干了只是像红十字，染上颜色也是青十字，一点架子都没有。还好有更改的余地，可以把下端修长削尖做成剑的模样，遗憾的是剑走偏锋下面画歪了，不过仍然有的改，把剑尖扩大一点，改成刀也很有气势的。大刀阔斧划了几下，仔细一看，那把刀不像刀更像个缺胳膊少腿的“戈”字，虽然同属兵器，不过前者是图后者是字，自己要的象形变成了残缺的意会，太模糊太抽象了。索性就在那刀刃的一捺旁边加个一撇，组成一个“大”字，手续简便又通俗易懂。新的问题接踵而来，这个“大”字能代表什么呢？大公无私，大大咧咧，大材小用还是大脑袋铮亮？纹身者一摇头一叹息“哎，大意了。”涂又涂不掉，便在字的外头加个框，表示这个字已经死了，不小心框的上端盖“大”字的那一横，成了个“囚”字。好好的纹身变成黥刑，真是平白无故要活受罪了。别人一见都纳闷：“咦，这里怎么有个囚字？”纹身者灵机一变：“你知道梁山好汉吗？”“哦！”接着退避三舍，心想这个人不是散落民间的九纹龙史进也是豹子头林冲啊，不经意间江湖味又找了回来。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地方却是刚毕业的大学生的钟爱，鳞次栉比的民房盖得跟大学的宿舍无异，为的是能有更多的单间可以租的出去。好的单间会自带洗手间，如果多一个晾晒衣服的阳台，则是奢望，这样的房间一般是拖家带口的小家庭住着，一住就是好多年，腾笼换鸟不是常有的事情。学校刚毕业的人运气好会租到这样的房子，不然只能是租一间三张席大小的房间，带一个猫额头大小的洗手间，衣服只能晾晒在公共走廊或者是窗台的铁栏杆上，刚住下就开始忙着找工作，碰壁的时候居多，回来是还要从他们的衣物下面穿过，不由感慨这是胯下之辱，以后要是没有韩信的成就都辱没了这段遭遇。

蒋晓川保险实习期过后就去一家小培训公司上班，小公司招人不设条件，低门槛对应的就是低报酬。试用期是没有薪资的，要过试用期只能出业绩，像极了古代入伙需纳投名状。这老板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很多人熬不过鹰，半途就自离了，这时老板不得不给些心灵鸡汤，同时让员工再去找更多的人过来共图大业，美其名曰：感召。蒋晓川再次想到赵子言。

很多初入社会的大学生都有这样的感觉，自己是堕入市井的盖世英雄，这蜗居不过是短暂寄宿的驿站，金鳞岂是池中物，鲤鱼跃龙门近在眼前。自信以后指点江山宏图大展，可是对于眼前的找工作却一筹莫展。肚子里的那点墨水都画成了世界格局了然于胸，心里的那些计量却解决不了糊口填肚子的事情，慨叹一粥一饭，来处不易，一丝一缕，物力维艰，国家栋梁怎么就委屈到要为五斗米折腰。越发的怀念大学生活跟大学同学，图有世界观没有择业观，最后在就业上特别喜欢扎堆，同学去哪里自己跟着去哪里。有同学的地方就有同志，有同志的地方才是组织，组织里面的同事，总会好相处一点。赵子言也不能免俗，就业就是冲着蒋晓川去的，心想不过是过渡一下，为什么不找个有同学在的舒适区过渡。

蒋晓川所在的公司在市中心一栋老式写字楼里，十年前是地标性建筑，马赛克瓷砖贴的外立面代表着时尚与前沿，是每个公司征战杀伐都想穿上的铠甲。十年黄沙百战穿金甲，虽然战功硕硕，也不过是当年之勇。现在在这里办公的公司纵然依旧志在千里，也叫内行人觉得是老骥伏枥，虽然这里面的公司多是初创公司，而且都声称自己是朝阳行业。蒋晓川所在公司的老板陈老师则是个老气横秋的人，老气到一眼望去像个武林绝顶高手，胸中兵甲一车，肚里计谋十万。

陈老师尤其擅长驭人之术，新人到场给的三百杀威棒就是贩卖焦虑，俨然一个判官细数人活一世从娶妻生子到养老送终要花多少钱，数额巨大，就像罪孽深重，永世不得翻身，台下的人惊出一身冷汗。陈判官定了罪很快就给出了救赎的办法，那就是进军培训行业，进入到这个公司——“我都羡慕你们啊，这么早就进入到一个到处都是宝藏的朝阳行业。什么叫正确的择业，这就是正确的择业，选择一个未来发展前景巨大还特别有意义的事情去做。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我们学会的教给他们，我们的使命就是培训出越来越多的优秀企业家，为这个国家创造更多的财富打倒更多的外企。所以这是一份多么有前途多么有意义的工作啊！”台下的人深受鼓舞，并有人情不自禁鼓掌起来，因为是零星的掌声觉得不好意思便偃旗息鼓，台上的老员工赶忙续上，然后就是激烈的掌声。陈老师欣慰一笑，待掌声停下又说道：“你们很幸运，这么年轻就能进入到这个行业，但不是谁过来都能发家致富的，这个培训简单不简单，说简单很简单，按我说的去做就能行，说难也很难，我说的你们未必做得到啊。但是是做不到还是不愿意呢？人的潜能是无限的，所以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有你愿意不愿意。所以，要想赚钱，赚大钱，先记住我这句话，我要我愿意。你想成为富翁，只要你愿意，一切都会为你让路。让你们现在去路边乞讨一百块钱，你们能不能做到，你们肯定说太丢脸做不到。我要是拿把枪对着你们跟你们说给我去求一百块钱过来，要不过来就打死你，我想你们能去抢银行。所以，记住了，没有你做不到的，就是看你愿意不愿意。这一堂课价值十万块，是我当年花十万块跟我的老师安东尼罗宾学的，今天免费送给你们。预祝在座的诸位用不了几年都是百万富翁。”台下的人听完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像是被大师指点迷津，被高僧开光点眼，紧跟着又是一阵激烈的鼓掌。赵子言望向蒋晓川半信半疑。

要做好销售，除了百折不挠的精神还要有坚不可摧的脸皮。为了训练他们不要脸，特地安排了一下午让他们分组对骂，要求找到对方的缺点放肆辱骂，谁骂赢了可以到财务区领取五十元奖励。

刚开始大家还是矜持的，手下留情，数落对方倒像打情骂俏，也不知道是哪一组先调高了嗓门，点燃了导火索，陈老师再在一旁煽风点火，硝烟味在办公室弥漫开来，一个个嘴不饶人针锋相对。每一句尖锐的话语都击中对方的内心，裂变出更强的反击力量，腾起恶魔一般的面孔，张开的都是血盆大口，吐露出来尽是恶毒的话——生生要把对方撕碎了。陈老师这时化身一个号子手，在一旁摇旗助威，又像一个造物主审视着芸芸众生的歇斯底里。最终这火药把大家都烧的体无完肤精疲力尽。

赵子言始终说不出太狠的话来，一开始就败下阵来，最后被批斗得无地自容，陷入到深刻的自我否定之中，也深感人言可畏。办公室陡然安静下来，剩下的是无言跟啜泣声，仿佛是丢进火炉里烧红的生铁夹出来后滋滋冒着热气，陈老师这时做着淬火一般的总结：“很好，这就是一场小演习，也是你们人生当中的一个小历练。真金不怕火炼，好钢都是这样锻造出来的。我敢说，从现在开始，你们不会惧怕任何的辱骂了，明天开始，我们收拾一下自己，重装上阵，攻克敌营。”随后清点了一下战胜者让他们去财务室领钱。留下来的人里面自然有赵子言，他并没有因为领不到五十块钱而沮丧，而是陷入到一种怀疑的恐惧当中。蒋晓川拿了钱出来，看着愣神的赵子言，拍了他的肩膀指责说：“你跟她客气什么，野狗抢食了还礼让三分，最后饿死的就是你。慈不带兵，现在是上战场了，不是在学校。”

培训完互骂陈老师又让大家学会去赞美。昨天还互相谩骂跟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今天又要互相赞美，大家表示不理解。陈老师笑了笑说：“以前有个人考中进士，要到地方上去做官，他老师就不放心，嘱咐他说地方上鱼龙混杂，凡事都要小心，不要去得罪人。他说老师你放心吧，我准备了一百顶高帽，这样就不会得罪人了。他老师听了很不高兴，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子，一个人为人处世要正直，我最烦溜须拍马给别人戴高帽的人。这学生看老师生气了就说，老师啊，普天之下像老师你这么正直的人有几个啊，我这也是迫不得已。老师听了高兴了，说你这说的也有道理。这个学生从老师的家里出来后就说我的帽子啊，只剩下99顶了。听明白没？来，听懂的举手一下。”底下的人迟疑了一下，纷纷举起手来。夸奖的训练并不尽如人意，一个个扭扭捏捏不善辞令。事实证明人们善于发现丑恶难以发掘真善，习惯于拆解跟批判，不善于构建跟赞美，怪不得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后来他们在拜访客户的过程当中也一再验证了这一规律，商务谈判时拍马屁总拍到马腿上，赞美也是尽显虚伪造作，出了门骂起客户来倒是信手拈来花样百出。而且昨天唇枪舌战，今天变成甜言蜜语，哪怕慈眉善目也叫人觉得笑里藏刀。子言边说着违心的话边心想这就是江湖吧，到处都是刀光剑影枪林弹雨，门外的野蛮人攻进了自己的象牙塔，原来的三观已经被轰塌，新的社会秩序还不清晰。他感到迷茫与无助。

除了以上的培训，陈老师也给了一些干货，有心法如“吸引力法则”跟“相信的力量”，也有招式如“销售的十大步骤”跟“羊皮卷”，还有其他一些武林秘籍，勤加练习确实能成为高手。陈老师本着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的教导思想，前期培训还没有做完这些新兵蛋子开展业务，大部分刚入职的员工连自己要卖的产品是什么都还讲不清楚，就匆匆领了陈老师给的一招半式上场杀敌，陈老师美其名曰这是让团队在战斗中学习战斗。

正式开展业务后才知道世事艰难，做培训卖课程不像给小学生卖个课本，面对的客群都是企业老板，已经修炼成千年的老狐狸，怎么会跟他们这些小鬼谈聊斋。对于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来说，一没经验二没资源，贸然出击无异于直接当炮灰。他们用最笨的方法去开拓自己的客户，通过黄页里面的企业联系方式一个个去打电话，那些号码多是人事部门的座机，一听到推销业务的立马挂掉，熟练的老业务员会通过话术去套出他们领导的电话，再通过部门领导要到负责人的联系方式，一级级攻克难关，颇有玩游戏的意思，只是初级玩家一般过不了人事职员这一关，哪怕是老员工也未必能闯过几关最后见到老板，这就像一场没有准备的诺曼底登录，不管是长江后浪还是前浪，纷纷死在沙滩上。一天打两百组电话有一百八十组都是骂骂咧咧的，脸皮厚的能承受得了这样的攻击，脸皮薄如蝉翼的吹弹立破，何况这刺耳的话，直落到胸腔万箭穿心，一边哭着还要一边拨通电话完成今天的任务量。哪怕真的过五关斩六将能够约到老板，也是九死一生，回来一个个像被霜打的茄子，新员工看着如此惨厉的败退现象也打起退堂鼓，而陈老师并不关心员工遭受的挫折与离职率，对于结果的执着颇有林彪攻打锦州时对于塔山的重视——“我不要伤亡数字，我只要业绩。”

每天早上盘点昨天的工作成果跟汇报今天的业绩指标就成了赵子言最头疼的事情。开完早会要唱一首歌跳一段舞，大学的时候走到大街上看到类似的场景一群人嗤之以鼻，嘲笑这滑稽的表演如同小丑的节目，过不了几天他就适应了，人果然都是环境的产物，而且喜欢这一小段自娱自乐的时光，就像在停火间隙抽的一根烟。他更喜欢中午的午休时间，写字楼里憋了一上午的上班族得以防风，成群结队寻找性价比最高的饭店吃饭。五湖四海的人因为共同的目标聚在一起，只是目标一致不是秉性一致，所以一个战壕里共事的人未必是战友，但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必是知己，三三两两能下班后勾肩搭背到同一家店去吃饭的就有共同的话题可以聊，一起吐槽某个领导，一起质疑公司的决定，一起背离职场的“三纲五常”肆意发表反动言论，那才是真正的发泄。吃过饭总要找借口在外面逗留，或者为了躲一场雨，或者为了买一个东西，或者为了看一段街头巷尾的趣事，全为了逃避牢笼一般的办公场所。

蒋晓川在约访客户上有惊人的天分，好像有七十二变的孙悟空，总能幻化出各种身份来，把小钻风模仿的惟妙惟肖，轻松打入敌人内部。

这天早会跳完舞蹈，他汇报了自己的客户储备情况跟今天的拜访计划，就急急忙忙收拾东西要去赴约。临出门时陈老师特地给他送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今天要么把合同签下来，要么被打的鼻青脸肿回来，这都算是你的胜利。我们等着你凯旋。”到了下午，他果然把合同签了回来，照例是要敲锣打鼓庆祝的。

赵子言的口若悬河仅适用于纸上谈兵，一到真刀真枪上战场的时候完全不能适应。因为不是胸无点墨，更难像一张白纸那么容易被塑造，常常因为固执己见而显得格格不入。

陈老师驰骋商场多年，知道做销售的练说辞就像当兵的操练兵器一样，要时时勤服侍的。赵子言这个新兵蛋子自信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临阵磨枪不亮也光。这天下班后陈老师继续安排演练，对练的过程子言依旧心不在焉，说得漏洞百出。陈老师路过听到后叫停了演练质问赵子言：“有认真在练吗？你回去是练说辞还是耍嘴皮子？”陈老师往常不敢对无底薪的新员工这般严厉，生怕把他们说走了，但是对于赵子言却是早想拿他开刀杀鸡儆猴。

赵子言解释说：“不是，我刚才是没认真说，如果见了客户，不会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