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你变了,变的姐不认得了,你咋做下这下作事?加林哥是个好强的人,你们两个以后还怎么相处呀……”
恍恍惚惚间,巧玲回到了高家村,在自家窑洞里,猛地见到了久别的亲爱的二姐。二姐在炕上坐着,怀里抱着吃奶娃娃,身子好像胖了,脸也白了些,正满眼忧伤地看着她。
巧玲一怔,心想她咋知道了自己的事?上前拉住巧珍的手,红着脸说:“二姐,我实在没办法!你不晓得,下边的临时工太苦了,在厂里不受人待见!再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他么!”
“住嘴,你哄谁哩!”巧珍愤怒地斥责道:“为了他?为他你就做这不要脸的事?临时工苦,再苦也不能不守妇道!唉,你把咱刘家的脸都丢尽了,爸爸晓得了,还不打断你的腿!人说‘人活脸,树活皮’,你脸都不要了,还回来做甚?我没你这个妹子,我娃娃的名字不要你起,你滚碦!”说罢,狠狠推了巧玲一把。
巧玲惊醒了,浑身大汗淋漓,疲惫地看了眼空荡荡的宿舍,原来自己又在做梦。自从那天和加林哥在为民饭馆不欢而散后,她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内心里备受煎熬,常做一些无厘头的梦。房间里十分燥热,她挣扎着坐起身,拿过枕巾擦了把脸上的汗水,定了定神,抬手看了看时间,已然接近中午12点。
昨天下午,她收到巧珍的信。信里说,二姐上个月生了小子,六月初八满月,到时准备过事情,希望妹子和娃娃的姨夫能回趟老家,顺便给外甥起个大名。
巧玲很高兴,多么想把这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加林哥,可是,俩人已经有好些天没见面、没说过话了,他不理她,老是有意躲着她。说实话,她不怨他,不要说那天他甩筷子吼她骂她,就是打她一顿,她也心甘情愿,毕竟,她没有把女人最宝贵的贞操献给他。
在男尊女卑的中国古代社会,对于女性的贞操,不光男人看得重,女人往往比男人看得更重,她们囿于封建伦理纲常和四书五经的束缚,遵从父母长辈的训诫,坚持守身如玉、从一而终、生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思想信念,以至于被陌生男子触碰到身体,就要自我了断,以示清白。无数青春少女被无情吞噬,一幕幕人间悲剧骇人听闻,那曾经遍布全国的一个个贞洁牌坊,就是一条条挂在女性脖颈上的沉重枷锁。解放后,新中国实行男女平等,提高了妇女地位,极大地冲击了封建夫权思想和由其衍生的女性贞操观念,但在一些闭塞落后的地方,这种观念还顽固地存在着。当下,巧玲感到内疚自责的,就是失去了女人的贞操,而她没有意识到,她用自己的身体换取不当利益,这种行为本身就令人不齿。
今天是礼拜天,想着加林哥这会大概也在宿舍里,她打算下去找他谈一谈,最好出去吃个饭。她早就想好了对他说的话:是王鸣那老东西用转正工作来引诱她,可她坚决不答应,外面流传的都是谣言,请他一定相信她。如果他原谅了她,那再说二姐娃娃过满月的事,希望过几天两人相跟着,一起回躺老家。
外面太阳通红,热浪灼人,平时吵吵嚷嚷的单身楼院子里,不见一个人影,远处梧桐树下的平房里,传来几声婴儿烦躁不安的啼哭声。
她端着脸盆毛巾等洗漱用具朝洗手池走去,老远就飘来一股刺鼻的酸臭味。
洗手池和后面的厕所共用一堵墙,白灰墙皮掉了,露出里边的砖头,砖缝里满是从厕所渗漏过来的黑色污垢;池壁上的水泥破败剥落,上面爬着许多肉乎乎的滴鼻虫;四个水龙头两个坏了,一个下边塞了截发黑的小木棍,另一个用细铁丝缠绑着,不停地向下滴水;洗手池到平房之间的小坡下有个垃圾堆,堆满树叶、菜叶和破砖烂瓦,搅混着卫生纸、塑料袋、避孕套等白色垃圾,早上有倒尿盆的人懒得进厕所,直接把屎尿倒在了这里,在高温下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巧玲洗漱完,才走进厕所,一股恶臭迎面袭来,差点将她熏倒。厕所地上、茅坑边缘有不少屎堆,密密麻麻的蛆虫在上面蠕动,成群的绿头苍蝇嗡嗡乱飞。她捏住鼻子、捂住嘴,找了个稍微干净的茅坑,刚刚蹲下,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两只灰褐色大老鼠,“吱吱”地疯狂追逐撕咬着,从她身边跑过来又跑过去,吓得她赶紧提起裤子跑了出去,两眼满是难受的泪水。她不由得想起欧阳姐家的卫生间,抽水马桶又漂亮又干净,没有一点点臭味,特别是还能洗澡,想什么时候洗就什么时候洗,大热天冲个凉水澡,真真能把人爽快死!
“唉,加林哥要是转不了正,那我俩怎么结婚?婚后住不上楼房,最多分一间这里的平房,这怎么能行,厕所都没办法上……”想到这里,她感到委屈,自己之所以不顾一切地交好王鸣,还不是为了加林哥早点转正,有个好工作好生活?可他不理解呀!
此刻,她肚子憋得难受,决定去办公楼上厕所,然后在打字室度过这个难熬的大热天,至于加林哥,等天黑了再寻。
她换了件天蓝色长裙,戴了顶白色宽边遮阳帽,赤脚穿上不久前在县城小摊上买的绿色镶花塑料凉鞋,顺着原路走过洗手池和平房,来到宽阔的主马路上。对面路沿下,是厂里新修建的托儿所,院子中央的小泳池贴了蓝白瓷砖,白一道蓝一道的非常好看,泳池里水波荡漾,里面泡着许多两三岁的小娃娃,一个个腰上套着花花绿绿的游泳圈,对着父母或爷爷奶奶兴奋地大喊大叫。巧玲驻足观看了一会,推开虚掩的中门进入厂区,沿着路边的树阴,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办公楼三楼。
她刚刚在厕所蹲下,听到楼道上来了人,脚步声由远而近,来人轻轻敲打隔壁打字室的门,喊叫:“小刘、小刘!”
“是大杨!他怎么来了?”
大杨眼睛不大,笑起来就眯成一条缝,给人感觉是个谨小慎微、没脾气的老好人,但其实他性格豁达开朗,说话办事干净利落,具有一股子军人的豪气。当然,他本来就是退伍军人,曾经在青藏高原当过三年汽车兵。由于父亲是厂保卫科长,母亲是职工医院医生,加上小车司机是个含金量很高的职业,因此他尽管离过婚,年纪也已经二十六七岁,仍然是众多女工心目中的金龟婿。
巧玲耳听着大杨在叫唤,不好意思张口应答,又担心大杨离开,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咋晓得我来了?”几分钟后,巧玲走出厕所,略显羞涩地看了眼汗水淋淋的大杨,掏出钥匙拧开打字室门。
大杨抢先一步走进房间,直奔窗台,拿起遥控器打开空调,嚷道:“先凉快凉快嘛!”说完身体斜靠在椅子上,伸展开穿着短裤的粗壮的双腿,笑嘻嘻地说:“我上午陪爸妈逛了半天县城,才回来把车放进车库,看见你急匆匆上了办公楼,喊了你几声都没听见!”
“这么热的天,到街上买甚东西了?”巧玲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拿出小圆镜,转动头照着脸说。
“县城就那一条街,从南到北逛了个遍,什么也没买,去农贸市场一人吃了一碗吃了大刀面,我另外咥了个肉夹馍——啊呀,早知道你在这,给你也捎一个回来!”
“你就是嘴上功夫,吃好吃的东西能想起我?我才将睡起来,到尔格连口汤都没喝……”巧玲娇嗔了大杨一眼,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半包饼干,放在桌上边说边吃。
大杨纵身跳起来,提起地下的暖壶,要给巧玲的水杯里倒水,没想到暖壶里也没水。
“小刘,你慢慢吃着,我去给你打水。”
“打甚水?今礼拜天,运输科没烧水。”
“你等着,我有办法!”大杨说完便出了门。
看着大杨离去的背影,巧玲脸上露出极其复杂的表情。
她知道他喜欢她,她对这个厂子弟也颇有好感,觉得他见多识广、稳重大方,和别的花里胡哨的厂子弟不一样。他每次开车出差回来,都要给她们打字室的姐妹带点小礼品,或者当地特色小吃,说说路上的奇闻异事。
她爱听他讲XZ的壮丽景色和风土民情,那蔚蓝的天空、洁白的羊群、辽阔无垠的高原,高耸入云的雪山,常常令她心驰神往。听到藏族民众到LS朝圣,几百上千里路,虔诚地一步一匍匐叩首,让她啧啧称奇,当听到天葬的习俗时,吓得急忙捂住了耳朵。
“唉,加林哥要是像大杨这样就好了,有这样的家庭,有这样的工作,还有这样的当兵经历!……”每每这个时候,巧玲不由得把未婚夫和大杨做一番对比,结果都是无奈地叹气。
大扬一路快走回到家里,提起客厅的暖壶就灌水,卧室里传来午休母亲的声音,“扬扬,刚才托儿所的莹莹又来寻你,不知道有什么事,你给人家回个话嘛,把人家姑娘急的。”大扬说:“妈,我俩的事情你们甭管!”提起暖壶就出了门。
他很快来到打字室,顾不上擦汗,先给巧玲的杯子里倒满水,之后提议去杜峪口玩耍,她愉快地同意了。